青城山下，月落星沉，老道士煮茶時總愛撥弄銅爐裡的炭火。爐底壓著半卷《黃庭經》，字跡與灰燼纏綿難分，倒像極了當代人在手機屏幕裡修煉元神的模樣。
「你問何謂修仙？」老道撣落道袍上的蟬蛻，從袖中掏出一枚玉蟬：「看這蟬飲風餐露七年，破土三日便死，你道是它癡還是你癡？」山風捲起《抱樸子》殘頁，簷角銅鈴突然噤聲。茶煙在月光裡凝成鶴形，恍惚間聽見莊周在漆園笑嘆：「爾等煉丹服餌，何異於用金箔包裹腐肉？」
曾在龍虎山見過當代修士，他們在直播間表演御劍術，劍穗掛著二維碼。鏡頭外堆滿能量飲料與褪黑素，牆上「道法自然」的書法框在防藍光玻璃裡。這般修行，倒似將《雲笈七籤》譯成PPT簡報，在資本市場路演求融資。忽憶敦煌壁畫裡飛天反彈琵琶，弦斷處飛出玄鶴三兩，方知「大音希聲」原是這般境界。最妙的修仙法門藏於市井。京都茶人千利休削木為匙，三疊茶室便是蓬萊；范寬畫《谿山行旅》，筆鋒藏著吐納訣竅；王陽明龍場悟道，分明是將《參同契》化入儒門心法。你看那不丹農婦轉動經筒，掌心老繭疊出曼陀羅紋；威尼斯玻璃匠吹製聖杯，熔爐火光映出但丁神曲。萬物皆有道胎，何必深山結廬？
某夜在維多利亞港觀星，霓虹與銀河交織如太極圖。忽悟老子「大道泛兮」真義：華爾街交易員的止損線，何嘗不是斬三屍秘法？主婦調配膳食的陰陽五行，暗合外丹要旨。甚或西西弗斯推石上山，加繚說他幸福時，那抹苦笑裡分明閃著金丹光澤。原來紅塵即是爐鼎，剎那可證永恆。
終南山紫柏道人羽化前，將畢生修煉法訣刻在青銅爵內壁。考古隊掘出時，銘文早被千年酒香蝕去，唯爵底殘留的酒漬，在X光下顯出銀河螺旋。這般結局最是玄妙——修仙者求長生，長生者求解脫，解脫者求存在，存在即虛空。恰似蘇軾夜遊赤壁，洞簫聲咽處，不知東方之既白。
青城老道昨夜踏雪遠行，留下半盞殘茶。茶湯映月竟成渾天儀模樣，杯底沉香屑排列出河圖洛書。原來修仙真諦，不在吞霞服氣，而在達芬奇筆下《維特魯威人》的黃金比例裡，在莫扎特未完成的安魂曲中，在黃公望《富春山居圖》的留白處。道本無為，修即是不修，此中消息，且看香江夜雨如何將維港霓虹煉成滿天星斗。
後記：今晨見清潔工掃去廟街神龕香灰，忽然滿地符紙化作蝴蝶。某扇鐵閘的塗鴉少年，正用噴漆描繪《山海經》異獸。此時此刻，誰敢說九龍城寨的晾衣竹竿，不是通往南天門的雲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