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中的維多利亞港像未凝固的琉璃,我立在渡輪甲板看浪紋層層疊疊,忽憶起十六世紀日本茶聖千利休的傳世陶杯——釉彩流淌時被永恆定格,正如這片海在時光裡反覆淬煉卻始終如一的呼吸。波紋深處浮現佛經「如來」二字本義:真如自性從不增減,恰似浪花萬千終究歸於水的記憶。
在京都西芳寺抄寫《般若心經》的午後,老住持演示「一筆成佛」的枯筆技法。墨汁在宣紙上枯潤相生,他說這便是南朝謝赫「氣韻生動」的真諦:當筆鋒觸及永恆的剎那,連時光都自覺斂息。突然領悟中國水墨與日本侘寂的共通本源——那抹枯山水中搖曳的竹影,原與八大山人翻白眼的孤禽共享同個宇宙的脈搏。
去年在龐貝古城廢墟見到火山灰凝成的人形空殼,考古學家稱之為「時間的負片」。那個張開雙臂凝固在奔逃瞬間的身影,竟與廣島原爆紀念館牆上的人影拓印遙相呼應。原來極致的毀滅與重生都會留下相似的拓印,就像《金剛經》所云:「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倫敦塔橋下的泰晤士河總讓我想起重慶朝天門碼頭。兩江交匯處的黃褐漩渦裡,分明看見英國水手與川江縴夫的汗滴在經度線上共鳴。當我在牛津辯論社聽到有人引用莊子「天地與我並生」,恍惚間竟有古琴與管風琴的和鳴穿越雲層——原來伏爾泰讀《趙氏孤兒》時顫抖的羽毛筆,早為這種共鳴落下註腳。
敦煌莫高窟第257窟的九色鹿壁畫前,解說員指著斑駁處說:「這是北魏畫工無意滴落的硃砂。」突然明白何以大英博物館將《女史箴圖》與羅塞塔石碑並置——所有文明的密碼本質都是顏料與風沙的博弈,就像希臘哲人赫拉克利特在愛菲斯城牆寫下的箴言:「萬物皆流,唯思想永駐。」
夜航飛機掠過阿爾卑斯山巔時,舷窗外的星辰與雪峰在時差中融成晶體。想起蘇軾《赤壁賦》「寄蜉蝣於天地,渺滄海之一粟」,此刻方知中國文人的宇宙觀與哈勃望遠鏡裡的星系漩渦本屬同源。當瑪雅曆法與《周易》卦象在量子物理中重逢,始信《華嚴經》「一即一切」的偈語原是穿越維度的地圖。
某個梅雨季在屯門青山禪寺躲雨,檐角銅鈴搖碎雨幕,住持煮著陳年普洱說:「這茶樹看著改朝換代,倒是把苦澀都釀成回甘了。」茶煙升騰間,忽見波斯詩人魯米在旋轉舞中寫下的詩句:「你以為在熬煮時間,其實是時間在熬煮你。」石階縫裡的蕨類正以太古的節奏舒展葉脈,它們記得恐龍踩過的震顫,卻選擇用最靜默的方式見證永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