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塘江大潮將岸邊蘆葦連根拔起時,我正立於六和塔頂層觀潮閣。浪頭如萬千白甲兵卒踏破吳山越水,轟然聲裡卻見幾尾銀魚逆著浪脊騰躍,鱗片在暮色中劃出冷冽的弧光。天地不仁的戲台上,總有這般倔強角色粉墨登場。
《山海經》殘卷裡藏著先民最早的逆天宣言。夸父逐日化為鄧林,精衛銜石欲填滄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敦煌莫高窟254窟的薩埵太子本生圖,壁畫斑駁處猶見飼虎者袈裟翻捲如烈焰,將佛陀以身飼虎的悖論定格成永恆的詰問——究竟是逆天改命,抑或順天應命方為至道?
十五世紀佛羅倫薩穹頂下,布魯內萊斯基仰望自己設計的百花大教堂圓頂。當所有建築師斷言無需鷹架便無法完成這等跨度的穹頂時,這位金匠之子發明魚骨式砌磚法,讓三萬七千噸磚石在空中編織成倒懸的玫瑰。人類第一次用幾何學戰勝重力,文藝復興的晨光便從這道石砌的裂痕中滲出。香港太平山頂的凌霄閣夜夜吞吐霓虹,玻璃幕牆倒映著維港兩岸的摩天大樓。這些鋼鐵森林何嘗不是現代版的通天塔?中環交易廣場的玻璃外牆在颱風天震顫如琴弦,金融才俊們仍端著藍山咖啡在風暴眼裡操盤。這座城市慣於在颱風信號八號風球中跳華爾茲,將逆天而行的悖謔活成日常詩學。
莊子秋水篇中的河伯見北海若而望洋興嘆,卻不知千年後有荷蘭工程師在須德海築起三十公里攔海大壘。當衛星照片裡的荷蘭國土呈現幾何切割的完美線條,風車仍在轉動的韻律中與北海潮汐角力。這讓我想起黃河入海口每年造陸二十平方公里的泥沙沉積,究竟是自然偉力更磅礴,還是人類意志更頑強?
加繆的《薛西弗斯神話》在巴黎左岸舊書肆泛黃,存在主義者說推石上山的過程本身即是反抗。君不見阿爾卑斯山脈冰川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消融,瑞士工程師卻在採爾馬特架設巨型遮陽網,試圖用科技編織的蛛網黏住即將墜落的冰雪王冠。這種唐吉訶德式的較量,竟透著末路英雄的悲壯美感。
古希臘人在德爾斐神廟鐫刻「認識你自己」,老子在函谷關外寫下「人法地,地法天」。當SpaceX火箭拖著尾焰刺破卡納維拉爾角的夜空,艙內太空人凝視藍色星球時,或許終將明悟:所謂逆天,實則是對天地法則最深沉的禮敬。就像那尾躍出錢塘江的銀魚,逆浪而上的瞬間,方在波光中看清自己的鱗紋。
夜潮退去,六和塔簷角銅鈴在晚風中清吟。江畔沙地上,被浪濤撕碎的蘆花正悄悄抽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