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槭和柴叔的首次見面已經過了兩天。也就是說,明天便是揭曉他們命運走向的日子。雖然如此,槭還是認為不該把緊急存糧吃完,主動出去城中討吃的,還因此差點被打了一頓。
他一直以來幫了自己很多,向來都是他在守護自己。槭似乎以為這是他的義務,因此每當茵提出要和他一起尋找食物和資源,抑或跟著他拾荒並拿去賣,他總會固執的拒絕,態度強硬。她最終能做的只有翻翻垃圾堆,尋找些看似廢棄物,實則還有些用處的雜物。
那塊電路板就是從廢物堆中撿到的。密密麻麻的焊錫、線路與不明裝置實在耐人尋味,茵甚至能夠看著它一整天。看著,就只是看著。有時輕輕的撫摸它,像是手指撫過伴侶的耳後,有意無意地搔弄。
槭沒有阻止過她。相反地,他全力支持自己喜歡的事物,只不過唯一的,也是最大的限制,便是環境。
這大概也是之前聽到那個「柴叔」說願意帶他們離開時,他會那麼激動的其中一個原因。
茵可以理解為什麼槭會這麼迫切關注這件事。他想賭。肯定是這樣,他覺得反正不會糟到哪裡去,現在的生活已經很慘了,只要保護好茵的性命就好,然而他並沒有考慮到自己的。他總是這樣,奮不顧身,對環境充滿警戒心,為的就是能夠隨時應對危險。
但槭沒想過——好啦或許有吧——自己也同樣擔心他。明明就是雙胞胎,偏偏在這種地方搞什麼大男人主義……真是的,明明兩人一樣瘦,一樣窮,一樣餓。
責任應該是互相的,畢竟他們打從出生起就是命運共同體,患難與共,不應該是一個供養一個。茵絕對不是需要照顧的弱勢方,更非嬌生慣養的大小姐。
她只不過是也想看哥哥示弱一次。
那樣,她便可以久違的擁抱他。
茵又有些睡意了。她在矇矓中看到槭微微翻了個身,那個和自己一樣瘦小的公三花貓,居然承擔了比自己還要多的責任。以他的個性,是絕對不會讓自己分攤的。
除非,我的能力不容他置喙。
但我又有什麼能力?能力……能力是富貴人家的專有名詞。我們能稱得上能力的,只有苟延殘喘。
說不定那個柴叔是個有錢人?哥哥說他是退休軍人,那麼他的退休金應該頗豐厚的吧。搞不好他能資助我們做些休閒活動。
哈哈,幻想其實還挺不賴的。
茵又睡了過去。
「茵,以前我都在逞強……」
「不用說了,我知道。這次我會幫你。」
茵很淺眠,因此當槭在清晨試圖悄悄出門而不吵醒她時,他失敗了。
「你要出門?現在?」茵揉了揉眼睛。「要見面了嗎?」
「不是,沒那麼早。」槭回答,嘆了口氣。「只不過是幫你帶個早餐。」
「我和你去。」茵稍微理了理毛,站起身。
「不必了,你就待在這吧。」槭毫不意外的一口回絕。
茵微微偏頭。「都快要離開這裡了,未來不是過上富裕的生活,就是落入更深的地獄,不論哪一種都不會再回來了不是嗎?」她微微頓了一下。「都到今天了……就當作最後一次,讓我跟著去吧。」
「……好吧,有道理。」思考良久槭,終於答應了,臉上雖短暫的露出一絲為難的神情,卻罕見的沒有阻攔,或許是認可了茵的理由。
兩人輕手輕腳的——雖然不須擔心吵醒誰——鑽出門。
「這個方向不是往城區,也不是往垃圾場。我們不是要找早餐來吃嗎?」茵問道。
「我……那個是我騙你的。」槭承認,尾巴甩了甩。「我本來只是想散散步,想點事情。」
「那不是正好嗎?」茵親暱的蹭了蹭哥哥的肩膀。槭微微苦笑,爬上一間公寓的前廊,跳上欄杆,再攀上遮雨棚。「手給我,我拉你上來。」
「不用,我自己就可以了。我沒有你想的那麼脆弱。」茵輕而易舉的跟上了槭。「我好歹也住在這裡好嗎。」
「你說了算。」槭說道,以尾巴保持平衡,一路爬上屋頂,時不時還回頭關照妹妹的狀況。茵費了些力氣,讓自己保持在離哥哥兩公尺內的距離。
屋頂上的風頗大,但槭仍大膽的在屋頂邊緣坐了下來,茵稍微猶豫了片刻,也坐了下來。
「怎麼,你準備要對我說一套大道理了?」茵搶先說道。
「才沒有。」槭隨口反駁。
「那不然呢?這個氣氛和步調,怎麼看都是要發表感言。」茵調侃著。
槭不理會她,伸手指向貧民窟的一端。「你看那裡,我們出生的地方。」
「嗯。」茵也望著遠處的那幢豔麗樓房。
「我第一次差點被擄走的地方,大概是那裡。看到了嗎?黃色看板旁邊那塊空地。」槭指著另一處問。
「我有眼睛,我看得見。」茵略顯不耐煩。「哥,到底為什麼要……?」
「看就對了。或者,閉上眼睛感受也可以。」槭輕輕的吐著氣。
「……我可以把這個當成是另一種形式的大道理嗎?」茵嘴上雖這麼說,還是微微轉動著眼珠,掃視腳下的這塊土地。貧困,卻是養育他們的地方,甚至比不少人都還要有情有義。
真是想不到會有離開的一天,還以為會在這裡某處餓死或被活活打死呢。
只可惜他是隻貓,若是鳥,就可以迎著風,在這上頭御風飛行,鳥瞰全城,飛到一棟棟房子成為砂礫的高度。這城絕對稱不上美麗,但有了感情,離別竟會不自覺的感到不捨。
「看著你都快哭了。」茵的話音剛落,兩人的肚子不約而同發出一陣咕嚕聲。
「去吃東西吧,把存糧吃完也沒關係了。」槭說道。
不知不覺,吃過東西後,轉瞬已近和柴叔約定的時間。槭和茵再次檢查少少的行囊,僅帶了些重要的回憶,剩下的都屬於這個貧民窟。
兩人順利的來到了那個地方。「你確定他會來嗎?」茵突然有些害怕了。
「他會的。」槭的口氣堅定,即使他的心中也有些許忐忑。
兩人站在那兒,宛如一對石像。
「他真的會來吧?」過了幾分鐘,茵突然拉住槭上衣的下擺問道。
「會的,你就相信他吧。」槭再次給予肯定的答覆。
「那好,因為我們大概有麻煩了。」茵看著身後緩緩走來的幾個人。槭轉過身,但見先前那個土狗在赤裸的上身上套了一件黑色的背心,拉鍊敞開,臉上神情有些複雜。後頭跟的那些跟班依舊,唯獨不見領頭的那隻龍。
「你們想——」
「恭喜你們。」土狗似乎有些不情願的說道。
「什麼?」槭眨了眨眼。
「你們要離開了吧?」土狗臉頰的肌肉抽動。「老大託我一定要轉告你們,說是恭喜你們脫離了這個鬼地方。」
槭和茵互望了一眼。
「啊,還有……」土狗又道,雙手環胸。「他叫你們活下去,別回來。」
「他怎麼不自己來說?」槭想起三天前在墓地見到龍時,他所說的同一句話。
「干你屁事?」土狗有些惱怒,但顯然被那龍命令不得傷害他們,因此有些咬牙切齒的。「老大就是這麼說的。媽的,又少了兩隻小貓咪,操他媽的。」
「替我們向他問好。」槭淡淡說道。
「媽的,說就說。」土狗罵道,算是答應下來了。「還有什麼……幹,又是你這糟老頭,要不是老大叫我不能動粗,我早就把你揍倒在路邊了。」
槭和茵同時望向土狗視線的方向,但見柴叔小跑步跑了過來。他沒有理會土狗的出言不遜,逕自向槭和茵道:「啊,久等了。」
茵防備的往槭身後縮了縮。
「你就是槭口中的妹妹吧?」柴叔微笑道。「初次見面,叫我柴叔就可以了。」
茵微微點頭致意,沒有回答。
「行李就這些嗎?」柴叔詢問道。
「就這些了。我們沒多少財產。」槭說道,像是在強調他們的不幸。
「既然如此……走吧,我的車停在外頭。」柴叔拍了拍槭的肩膀,往一條街道走去,槭和茵亦步亦趨的跟上。
轉過轉角前,槭最後一次轉頭望向身後。土狗仍然一臉不爽,噘起了嘴看著他們。突然,槭瞥見土狗後面的暗處藏著一個人影。
是那隻龍。
還沒來得及停下來向他說些什麼,那龍很快的轉過了身,消失在影子之中。
「你在看什麼?」茵低聲道。
「沒什麼。」槭喃喃答道,加快腳步。
「別急,我們快到了。」柴叔聽見他們倆的竊竊私語,還以為他們已等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