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羽立與木棉花的早晨|
清晨六點,天還沒完全亮,但風已經醒了。
羽立照著習慣,在第一聲鬧鐘響前起了床。
她走進廚房,打開小小的窗。風一下子湧了進來,帶進一點花香,也帶進一點不知道從哪裡飄來的聲音。
廚房的外牆對著一棵高大的木棉樹。
三月的金門,風仍舊強勁,可木棉花早就不等了,紅紅地盛開在枝頭,像誰在高處點了無數顆小燈。
「你們又來了啊……」
她對著窗外低語。那語氣像是與老朋友見面,也像是對自己說聲早安。
一朵木棉花剛好在這時候落下,掉在窗框上,像一個不小心又恰到好處的擁抱。
羽立轉過身,開始準備早餐。
今天便當的主菜,是她孩子們最喜歡的氣炸雞翅。
她邊翻動醃好的雞翅,邊在心裡默背那三個便當盒該放什麼:一人兩支雞翅、炒蛋一球、毛豆與紅蘿蔔丁、再加一片蘋果。
她動作熟練,但沒有機械。她的手每一個角度,都像是某種默禱。
「便當裡的雞翅,是今天最重要的告白。」她心裡這樣想。
這幾天簡修早上胃口不好,她特地換了炒蛋的做法;簡地討厭紅蘿蔔,她故意切得很小;簡天說她想吃冷掉也好吃的雞翅,她選了這款醬汁。
便當這東西啊,說起來簡單,但它裝著每個母親或父親最細膩的變化與微調。
【油炸聲、窗外風聲、木棉花落地聲】
這天的便當,像每一個晨光裡的手寫信。
不寄給誰,只放進孩子的書包裡,讓他們自己拆開。
羽立不說話,但她知道,孩子們會懂的——遲早會懂。。
|她記得,那是爸爸做的最後一個便當|
當她把三個便當蓋好,準備放進孩子們的書包時,一陣風從窗外灌進來。
她停了下來。那風裡帶著一種熟悉的味道——微甜、微焦,像很久以前某個早晨,廚房裡飄出來的煎蛋香。
記憶像那片剛削好的蘋果,還沒變色,但已經有點軟了。
那是她十歲那年,某個三月的清晨。她還小,家裡沒什麼多餘的話,爸爸總是話不多,動作俐落,連煮飯都像是執行任務。
但他做的便當很安靜。就像他這個人。
她記得那天早上,爸爸起得特別早,廚房的燈早早亮著。
她揉著眼睛走進廚房,看見爸爸正站在瓦斯爐前翻炒蛋,動作笨拙但很認真。
那天的便當有雞翅、有炒蛋,還有一塊她最喜歡的地瓜。
地瓜是甜的,像不小心多放了一點糖,也像他從來沒說出口的那些話。
父親還做了甜甜的地瓜湯當他的早餐甜點
她什麼也沒問,只在門口說:「謝謝爸爸。」
爸爸只是點了點頭,說:「快點吃早餐,會冷。」
那是她最後一次吃到爸爸做的便當。
隔沒幾天,身為軍人的爸爸就外調到其他島上,後來跟著農改團到越南去協助。從那以後,便當就變成了別人的事——營養午餐、外食、或是外婆以及偶爾是母親得空的時候。
但她總記得那個早晨的味道,特別溫柔,也特別沉。
她不是不記得爸爸怎麼翻蛋,也不是不記得他遞便當時眼神沒對上她。
她只是一直把那份便當,放在心裡的某個地方,沒打開過。
現在,她站在自己廚房裡,回憶那天早晨。
窗外剛好又落下一朵木棉花,羽立輕聲說了一句:
「爸,今天我做了三個便當,也幫你做了一個。」
她打開一個備用的便當盒,小心放進一支雞翅、一塊炒蛋、一塊地瓜。
她沒有合上蓋,只輕輕將它放在天井的小桌上,像是邀請誰坐下來,吃完一份說不出口的想念。
她沒有再看那便當盒一眼,只回到廚房,把三個便當放進孩子的書包裡。
但那天,飯香在空氣裡留了特別久。
不是因為調味比較好,只是因為,那裡面有一個人,一直沒說的話。
|孩子說:今天的便當,吃起來像回家|
下午五點半,孩子們放學回來的時候,天井的光已經從橘黃轉成淡藍。
門打開的那一刻,三個小孩像風一樣衝進屋子,各自甩掉鞋子、放下書包,雞蛋花香與孩子汗味在屋裡繞成一圈。
簡修第一個跑過來,把便當盒交給她。
「媽媽,今天的雞翅好像變得更會飛耶。」
「更會飛?」羽立忍不住笑問。
「對啊,我一咬下去,它就跑進我的肚子,然後在裡面咕嚕咕嚕轉圈圈。」
他做了個翅膀飛舞的動作,像一隻很想從地板起飛的小鳥。
簡地在後面補充:「今天的炒蛋也不一樣。」
「不一樣怎麼說?」
「就……像有人在裡面加了一點『想念』,可是沒加鹽。」
簡天最後把便當遞上來,表情有點靦腆。
「媽媽,今天的便當……吃起來像回家。」
羽立接過她的便當,愣了一下。
「那平常呢?」
「平常也很好吃,可是今天的……比較像,你有在旁邊看著我吃。」
那一刻,她沒說話,只是轉身去洗便當盒。
水聲沖掉醬汁,也沖不掉她眼裡忽然泛起的霧。
她想起今早放進便當裡的那片蘋果、那塊炒蛋、那支雞翅——
原來,孩子都知道的。
他們吃得出味道,也吃得出在便當裡偷偷藏著的心情。
【碗盤清洗聲、孩子嘻笑聲作背景漸遠】
|孩子悄悄送她一朵木棉花|
當她洗完便當盒,準備把它們一一擦乾時,簡天走過來,舉著什麼東西在背後藏著。
「媽媽,我今天幫你帶了一樣東西回來喔。」
「嗯?你又帶回石頭了嗎?」
「不是石頭啦——你看!」
她把手伸出來,掌心攤開,是一朵小小的木棉花。
已經乾了些,但還有著風的顏色和午後陽光的暖。
「我在學校門口撿到的,它掉在我腳邊,我覺得它好像在說——你也想要一朵。」
羽立伸手接過來。
這朵花有點像今早掉在窗框上的那一朵,也有點像記憶裡、父親便當旁邊那顆蜜地瓜的形狀。
她把木棉花放進洗好的便當盒裡,沒有蓋上。
那便當盒,就這樣靜靜放在廚房的櫃子上,像是——
今天的故事寫了一封回信,孩子寄了回來。
【風鈴輕響,門縫風聲,結尾落下的木棉花聲】
|這個便當,是一封信|
夜裡,孩子們都睡了。
羽立一個人坐在天井邊,把那個便當盒輕輕打開。
裡面什麼都沒有了,只剩那朵木棉花,乖乖躺在角落,像一張折好的信紙,寫滿了白話、沒寫署名。
她望著它,想到一句話:
「便當是什麼?」
是愛,是責任,是母親的語言,是父親留下來的一口溫熱。
但今天,這個便當,不只是餵飽三個孩子的胃——
它餵飽了她心裡,那個一直等著被抱一下的小孩。
她低聲對自己說:
「明天還要早起,但今天……這個便當,是我寫給世界的一封信。」
不是每一封信都會有回音。
但有些信,只要有人吃完,就算是收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