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士官生們抵達巴爾蘇科夫宅後的接連兩天，沙皇村依然下著大雪，所有人都受困在室內。一直到第三天，雪勢才逐漸消停，晨光終於透進窗簾沉重的縫隙間，輕盈地踩踏在室內地毯上。
仰賴在軍校宿舍養成的習慣，帕維爾很早就醒了，縱然深陷在舒適的羽毛被裡，可怎麼樣也睡不回去。他只好起身，打算從行李中抓出一本詩集來讀，卻瞥見門縫底下夾了一疊信。也許這種遞信方式是巴爾蘇科夫家的習慣，帕維爾想。
他撿起信件，往起居室走去。起居室空無一人，不過壁爐已經生火了。他站在壁爐邊，解開捆起信封的麻繩，逐一檢視。首先是列奧尼德舅舅的，他與米倫娜阿姨都十分樂見帕維爾能在同學家享受聖誕假期，並把投遞到基里耶夫宅、署名給他的信也一並轉寄過來。帕維爾於是望向剩下兩封，依照堆疊的順序查看，當看見「日影出版社」的印刷字眼，他的心臟猛地一跳。
致康斯坦丁・飛林：
您的文筆足以讓我們眼睛一亮。但從您的行文看來，想必您還年輕，應該多享受生活──塵世的實際生活──汲取潛藏於其中的養分，化作詩歌的生命力，而不該只埋首在文字之中。我們將您的詩作一併退還給您，並期待您下一次的投稿，我們雜誌的下一期印刷仍留有空位。
祝聖誕佳節愉快。
他把信從頭看到尾，又重新檢查了一次信封上的郵戳和地址，以防這只是一個惡作劇，一個包裝精美的惡作劇。但──感謝上帝啊，它不是！即便被回絕又如何？他已經得到了出版社的回覆，他們甚至期待他的作品。
帕維爾小心翼翼地沿著信紙原本的摺痕收起它，轉向下一封信，膨脹得難以容納的喜悅卻頓時從他年輕無畏的心臟消失殆盡。
致帕維爾・伊里奇：
希望軍校的生活別太忙碌──你好久沒有回信了！
我終於把你借給我的《紅色童話集》1讀完了。我一直很好奇其他國家的人是如何轉譯我們的故事的，用英文再讀一次〈不朽的科謝伊之死〉和〈野獸諾卡〉2的感覺好奇特，就像在聽別人介紹自己。即便他說對了你的名字、髮色、眼睛顏色，喝茶時偏好用玻璃杯而不是瓷杯，喜歡醋栗勝過藍莓，還是讓人覺得好古怪。你也有過這種感覺嗎？
謝謝你大費周章幫我找到這本書，不知道什麼時候能親自還給你？有你這麼一個不會嘲笑把讀童話當興趣的朋友真好。我不是說列西或姊姊或其他人就會嘲笑我，我只是想說，謝謝你總是認真看待我的請求。
雖然我顯然已經問過太多次了，但請讓我再問一次：你會參加我的命名日嗎？請在聖誕節之前給我答覆。我好期待你能出席。如果你願意來，請配戴一個藍色的東西在身上，領帶或別針都好。
塔吉亞娜・迪米特里耶芙娜
或 你的朋友，奧黛塔，在有紫藤樹和櫻桃樹的房子靜候回音
他折起信紙，幾乎不敢再多看一眼，然而還沒來得及收進信封，沃洛加便走進了起居室，打了個大大的呵欠。
「你起得真早，也收到出版社的回覆了嗎？」沃洛加朝他揮一揮手裡的信，樂呵呵地笑道，「我還沒打開來看。你的結果如何？」
「比想像中的好。」帕維爾把出版社的信遞給他，奧黛塔的則謹慎地藏在晨袍的袖子裡。
沃洛加迅速讀過內容，起先是睜大眼睛和嘴巴，隨後發出鞭砲般的歡呼。「噢，太好了，帕維爾・伊里奇，你就快成為一名詩人了！或著我該說，康斯坦丁・飛林，恭喜你終於能用上這個筆名了？」
「沒那麼快，而且他們把我的詩退回來了。」
「只差一步而已。看看這句，我們雜誌的下一期印刷仍留有空位。這代表他們對你有所期待啊！我要趕快去把亞歷山大叫起來。」他把信塞回帕維爾手裡，但塞得太倉促，以至於其他信件也連帶被掃下來。
「啊，我的錯。」沃洛加連忙拾起，沒看見朋友臉色一變，也沒聽見帕維爾克制地表示自己來就好。「你有寄給別的出版社嗎？還是？謝謝你大費周章幫我找到這本書⋯⋯你在和女孩子通信嗎？」
帕維爾屏住呼吸，沒料到沃洛加連這封信都會唸出聲。「是親戚家的孩子，托我幫忙而已。」既然列奧尼德舅舅是維榭洛娃姊妹的教父，那他跟她們之間勉強算是教親吧。總比說是昔日教官的女兒好。
偏偏此時他瞥見舒拉睡眼惺忪地走進來了，帕維爾只好伸手討回，「還給我吧。」
然而也許是他搶得太急了，或是沃洛加手放得太快，信紙這麼一滑，掉進了壁爐裡，立刻便被火舌吞噬。紙張在柴火間逐漸蜷曲、發黑，火星銷毀了上頭的字跡，一點一點化作灰燼。
帕維爾愣愣地望著火堆，沃洛加則終於回過神來，慌張地大喊：
「抱歉，帕沙，我不是故意的！」
「沒關係，也不是多重要的⋯⋯」帕維爾有氣無力地回道。壁爐裡，火花正以越來越快的速度抹去信紙的存在。
「真的不重要嗎？我明明看到上面有寫說希望你能去出席她的命名日？」沃洛加這才領悟到他先前不願意留宿的原因，並積極嘗試彌補。「現在雪停了，我立刻去幫你叫最快的馬車，應該還趕得上。」
「不用了，反正我本來就還沒決定好該不該去。」帕維爾看著那團所剩無幾的餘灰，無法熄去心頭的罪惡感，就像無論如何，他都注定會讓那個誠心將他視為朋友的女孩失望。
沃洛加張嘴又閉起，但還是忍不住出聲。「奧黛塔是誰啊？」
舒拉撓著睡亂的黑髮，往帕維爾瞥了眼，立刻喝斥：
「弗拉基米爾・弗拉基米羅維奇・巴爾蘇科夫，閉上你的嘴巴幾分鐘。」
於是他們維持了幾分鐘的靜默，為那封不幸遇害的信默哀。
註1：紅色童話集（The Red Fairy Tale Book）是由蘇格蘭的民俗學者安德魯・朗格（Andrew Lang）所編撰的故事集，收錄了來自法國、俄羅斯、丹麥、羅馬尼亞的童話，以及一部分的北歐神話，依其在1890年出版時的紅色書封命名。在《斯芬克斯的孩子》提及的〈不朽的科謝伊之死〉便有收錄在其中。
註2：〈野獸諾卡〉（Норка-зверь）起先收錄於阿法納西耶夫的故事集中，講述三個王子前去討伐野獸諾卡，情節類似前面提及過的〈破曉、黃昏和午夜〉。Норка（Norka）在俄語裡意指水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