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一個忙亂的早晨,鐵娘子社工師一早就被急診室緊急召喚,久久未回到辦公室。
我正納悶她去哪兒了,突然接到她焦急的電話。
她說,急診來了一位老伯,因昨晚倒臥在旅館門前被路人發現,經救護車送醫後,經過醫師評估跟檢查,目前已無醫療需求,卻卡在急診室出不去。
這位老伯疑似罹患失智症,無法理解醫療人員的話,只是不斷喃喃自語,且語意混亂、答非所問。
鐵娘子已請里長協助辨識身分,但對方也不認識老伯;她也報警了,但警方表示若查無身分,就需社會局安置;而社會局則回應,應繼續努力查明身分,非不得已不能隨意安置。
怎麼辦?要怎麼幫這位老伯找到他的身分與家人?
我立刻趕到急診室,老伯衣著髒污,眼神空洞,看起來不像街友。
我試著問他:「伯伯,你叫什麼名字?」
「……」他喃喃低語,眼神沒有焦點。
我又試了幾次,他始終語無倫次。我對鐵娘子說:「還是再請警察過來看看,看能不能查出身分或找到家屬。」
我聯絡了轄區派出所,也再次致電社會局請求到院支援。
「嘟嘟社工,鐵娘子剛剛應該有聯絡你吧?麻煩你來急診看一下老伯啦,警察說要我們找社會局安置啊。」
「你們先讓警察查看看,我人在外面,現在趕不過去。」嘟嘟社工口氣強硬,語音背景嘈雜。
不久後,兩位警察抵達,語帶無奈地表示昨晚就已處理過此案,但查無身分,他們也無能為力。
「但老伯已無醫療需求,不能一直留在急診,我剛聯絡社會局,對方也說還要再查身分,確認不明才能安置。」我重申情況。
警察也為難,擔心若帶回警局又找不到身分,沒有人能協助後續。於是我再次撥電給嘟嘟社工。
「你就跟他們說,真的找不到再來找我啦!」嘟嘟語氣不耐。
警察A插嘴:「那我們記下你的單位和名字,到時候找不到就找你處理喔。」
在確保社會局承接意願後,警察決定將老伯帶回警局。
但老伯行動不便,無法自行走動。警察A便說:「我們車子不好停進來,社工你們兩個推輪椅去警局吧,反正不遠。」
我與鐵娘子面面相覷,只能苦笑接受。
就這樣,推著輪椅,兩位社工與一位警察,浩浩蕩蕩地走出急診室,前往不遠處的警察局。
我思考著,
我們的工作界限在哪裡?
醫務社工到底該做到什麼程度?
醫院是否成了我們自我設限的場域?
警察局是棟老舊建築,沒有無障礙設施。我們合力把輪椅抬上樓梯。警察A已等候在大廳,接著引導我們穿越走廊與台階,彷彿參觀古蹟般地深入內部。
醫務社工嘛,很難得有機會能夠「參觀」警察局內部。
抵達偵訊室後,警方開始協助採集老伯指紋進行比對。我與鐵娘子趁著等待的空檔與警察閒聊,也順勢了解這類案件的常見狀況與處理經驗,倒也不失為一個了解網絡單位的好時機。
終於,好消息傳來:警方已聯絡上老伯的兒子,對方正趕來。
約莫二十分鐘後,一位神情焦急的中年男子步入警局,一眼認出老伯。
我跟鐵娘子在一旁聽見,即時起身向兒子說明這次事件的過程。
兒子嘆了一口氣,向我們解釋,老伯罹患失智症多年,由兒子一家照顧。老伯時常自行外出,卻忘了怎麼回家,如果家人阻止,老伯就會向兒子、媳婦發脾氣,老伯也同時有被害妄想,常情緒失控,讓家中壓力極大。
「這次他趁我老婆不注意就跑出去了,我們報警了,但都沒有消息。衣服上原本都有繡名字跟電話,這次可能穿錯了,連愛心手鍊也不見了。」
他嘆著氣補充:「上週他才迷路,警察建議我們幫他做指紋建檔……謝謝你們幫我找到爸爸。」
「這是我們該做的,您辛苦了。」我們聽得鼻酸,也更深刻體會家庭照顧者的辛勞。
兒子蹲下,輕聲對父親說:「爸,我來帶你回家了。」
老伯看著他,緩緩點頭。
我們協助將老伯推到警局門口。鐵娘子擔心的問:「要不要幫你們叫車?」
「不用,我們家就在附近。」
兒子抱起父親,安置在機車上,再熟練地跨坐上車。這畫面讓我一時恍神——像極了童年時,爸爸騎車載我上下學的模樣。
「謝謝你們,我們回家了。」
機車緩緩離去,我與鐵娘子目送這對父子遠去,也向警察道別。
回程推著輪椅回急診室,我心中百感交集——
好險,老伯回家了。
但我也想著,如果是我父親,我是否能有這樣的耐心?
這場送返之路,既是醫務社工的工作日常,也是一次心靈的提問。
那天,兒子載著父親遠去的背影,如今仍深深印在我腦海中。
後記|在模糊的角色邊界裡,堅持一點人性
老伯無名、無力,也無法自述。急診室不是久留之地,我們所能做的,就是盡一切可能,為他尋找身分,確保他「有去處、有歸屬」。
醫務社工在實務工作中,常面臨第一線的角色交織與邊界模糊:
我們不是警察,卻需協助確認身分;
我們不是社會局,卻成為資源盤整與通報的轉運站;
我們不是家屬,卻往往是在場唯一仍願意「多做一點」的人。
在制度縫隙與責任界線之間,我們不是沒有選擇,而是選擇了——不推開。
因為我們深知社工專業不只依據法規作業,更扎根於「以人為本」的價值核心。
我們無法阻止疾病奪走記憶、摧毀關係、切斷身分,
但我們可以在那段生命最脆弱的時刻,試著守住一個人的社會定位與人格尊嚴—— 守住那一絲「被認得」、「被尋回」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