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熱的中午,一群機車騎士停在紅綠燈前,眼前是綠燈,但因為一個聲音,他們不約而同地停在原地。
那是一個歌頌生命的聲音。聲音響起,從機車騎士們前迅速駛過,載著一個與死神徘徊的生命,一輛白色的救護車。
躺在裡面的人是一位父親,他是個好父親嗎?我不能給出答案,能給出答案的應該是坐在一旁的兒子。這個孩子看起來神情未定,剛剛的車禍讓他的世界有了轉變,父親昏迷不醒,電話那頭焦急的母親。盡管他的腳上因擦傷而流血,但內心的混亂使他沒有多餘的心力去在乎這種小事。
看著躺在擔架上的父親,他的心裡有著複雜的情緒,有悲傷、難過,有快樂、愉悅,這些情緒交織在一起。這個孩子不確定年過六十的父親是否能挺過這次的意外,很有可能他父親跟他講的最後一句話,是出門前說的那一句:「你怎麼就不能好好學!」
他們家族從爺爺那一輩開始做裝潢工作,需開著藍色的發財車到顧客家裡進行裝修。爺爺一直工作到頭髮蒼白,身子彎不起來,才把這份工作傳承給了兒子,也就是現在躺在床上的人。他不確定父親是否能繼續工作,但內心期盼著那雙皺紋的眼皮能再次睜開。
儘管這位孩子從未直接問父親,但他應該知道父親希望他能繼承家業。這不僅因為這份工作前途有多大或能賺多少錢,更是因為對客戶的責任感。
從爺爺開始就有許多忠實客戶,這些客人轉交給了父親,現在該由我來承擔這些責任。
記得有一次,在一個老顧客的家裡把他們家的落地窗弄破,雖然屋主嘴巴上說著沒事,沒受傷就好,但爸爸還是嚴厲的痛罵了我一頓,我覺得那只是在宣洩自己的情緒,因為要多花時間去處理這種事情,而變得暴躁,想找個出氣筒來罵。想到這裡,我覺得這種生活可能要結束,有一種開心的心情湧現,但明明是該開心的時刻,我的內心湧出更多的悲傷跟焦慮,要是這雙眼睛沒有打開,我,該怎麼辦?
至今為止的人生,總是有爸爸的陪伴,第一次學會騎腳踏車,盡管摔的一蹋糊塗,手有很多擦傷,臉上沾了塵土,但還是藏不住開心的笑容。第一次考到機車駕照,直線七秒騎得很抖,過彎的時候差點壓到線,但拿到駕照的那一刻,爸爸比我還要開心。爸爸總是會在我成長的時候,摸摸我的頭。
把我從回憶拉回現實的,是心電圖的嗶嗶聲,原本還有節奏的聲音,變得吵雜而尖銳,長長的聲音劃破所有人內心的防線,讓車內的人都變得焦躁。
「馬上實施電擊。」
「三、二、一。」
「沒有恢復,再一次。」
「三、二、一。」
每一次的電擊都宣告一條生命的命運,也預告著這個家庭的未來。此時的車內,只有心電儀器的聲音,還有我的心跳聲。聲音恢復成原本的頻率,我才又再次聽到車內人們的交談聲。
不知過了多久,可能有一個小時吧,但我看了一下時間,才過去了五分鐘,我們來到了醫院。一群人協同把這個昏迷的病患拉下了車,全速衝往手術室,我在手術室前被擋了下來。雖然有人再喊我,但我兩眼無神,只想進入手術室,看看有什麼能幫忙的。
「你是家屬嗎?」
「你是家屬嗎!?」
突然,我回過神來,發現有個穿白袍的醫師拿了一份文件給我,要我簽字,說需要家屬同意。我沒有太多的思考,就簽下去了,同意書上寫了什麼我不記得,或是說,我根本沒有看。但我知道,如果不簽字,這條生命就會被死神帶走。
手術室外的燈亮起,我坐在外面的椅子上,打了通電話給媽媽,跟她說我們現在在哪裡。電話那頭,她正騎著車,感覺有點炎熱,旁邊一定聚集著一堆機車騎士。她現在一定迫切地想要趕過來,如果她的機車能發出警笛的話,肯定能做到這件事。
手術室外沒有窗戶,只有長長的走道,還有一個簡單的時鐘。長長的走道盡頭,是一扇未被打開的門。門打開了,走進來的是一位女性,她是我媽。
她問我:「進去多久了?」
我回答說:「可能兩小時了。」
她告訴我:「別亂講話,我接到你上一通電話才三十分鐘。」
我看了牆上的時鐘,原本世界的時間,我已經對它產生了疏離感。
「還有什麼事情是我可以做但還沒做的?」這是我腦海中唯一想到的。我拿起手機,撥出了電話,電話響了三聲就被接起來了。
「喂~」
「不好意思,剛剛要去您那邊的路上,我們發生車禍。今天沒辦法去幫您裝潢。」
「噢,你們還好嗎?有沒有受傷?」
「目前不知道,等狀況確定再跟您說。」
「好的,保重。」
我掛斷了電話,「掰掰」這兩個字,似乎不適合現在說出來。
看著媽媽抖動著腳,我告訴她一切都會沒事的。家裡的生意得繼續進行,如果手術不順利。家庭的經濟要我來支撐,如果裡面的那個人停止呼吸。
在沒有窗戶的走廊裡,時間變得模糊不清。我感覺過了好幾年,但時鐘總是能把我拉回現實。想到爸爸當天責罵我的原因,即使客戶嘴上沒有說什麼,但內心一定有委屈,只是現在不適合表達。爸爸代替了那個需要責罵我的角色。
手術室外的燈熄滅,出來的是天使,還是死神?
我從睡夢中醒來,原來已經過了三天,我坐在醫院病房裡,父親依舊昏迷。再過兩個小時,我將去幫客戶裝潢,媽媽會來看顧父親。我們輪流等待那雙眼睛的重新張開。
他的眼睛張開了,他望向我,我凝視著那雙能直擊內心深處的眼睛,說道:「爸,歡迎回來。」他沒有說話,只是慢慢地,把手放在我的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