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願意會如何呢?
是狐狸們會踏平這個村莊?還是在被踏平前,他會先被村民強捆上山?北信介清楚知道,漂泊而來的自己不管在村子住了多久,依然是個外人,即使有人接納,終竟不屬於這裡。
倒不如說,活到這個年歲的他,此生最開懷的時刻是躲進山上的幾日;雖然當時年紀小,印象有些模糊,可時不時仍會想起漫漫長夜裡圍繞自己的暖意。
即使說出去也不會有人相信,在村民又敬又畏的山中,的確有著數量不少的野狐,而牠們竟會試圖養育人類的崽子,找來新鮮的野果讓其果腹,帶人走到河邊解渴梳洗,乃至尋找可以遮風避雨的岩洞,如同庇護自己的幼崽,努力給出最好的一切。
猶記裡頭有兩隻狐狸體型尤大,看來如王般的地位。每次現身都會發出和身形不相配的嚶嚶叫聲,特別喜歡拱北信介,把人絆倒後再爭搶擠前,邊舔人,邊將腦袋壓在對方身上磨蹭……或許,上了山,會再遇見那兩隻傻狐狸?
想到這的北信介忍不住揚起微笑,很快又恢復原本表情,平靜道:「我答應了。」
「不過,接下來就不必這麼多人了吧?」他起身,緩步走到門前,「婆婆、村長,剩下的要不要進去說?別在外面曬日頭。」語氣淡然,卻帶著不容反駁的態度。
被喊到的兩人並未回應,相偕站起,首先進門。落後的北信介回頭拿剛搬出來的椅子,單手拖了一路,喀啦喀啦作響,尤為刺眼,搞得沒人敢吭聲,最後砰的一響,門關上了。
在北信介點頭之後,狐狸的腳印便再沒出現過。
決定好的事情進行得很快,在三人談好的隔天,神巫便帶著選中的幾個吉日,同村長前去山徑口,問問狐狸神的意見。一如祂讓底下的狐狸接連進村搗亂,神明果然選擇了最近的時辰——五日後。
整個村子都因此忙了起來,婦人縫製嫁衣、男人清點祭品,務必趕在大日子前完成。唯一的閒人大概就是新嫁娘本人,成日待在家,溫溫吞吞地收拾著家裡。
即使住在這裡十幾年,好像沒什麼東西要帶走的。就是不知道山裡有些什麼?嫁給神明的話,送親隊伍是會送到神社——那個除了歷代神巫,沒人進去過的地方——然後便住在神社?那裡有東西吃嗎?有衣服換嗎?
北信介以神明「未過門妻子」的身份,在婆婆過來叮嚀當天次序時,好奇地問了句。得到的是對方笑瞇瞇的表情,並丟下意味深長的叮嚀:「小信,相信神明。」
果真是整個村子中最為神秘的代表,無論如何都不會洩漏關於山上的秘密。
青年接過老人手中的嫁衣,是套白色綾羅製成的祭服,紅色絲線勾勒屬於稻荷神的衣紋,並以金線襯托,整件僅用白金紅三色製成,既淡雅又貴氣。北信介試了尺寸,非常合身,後拿起配套的狐狸面具,同樣在臉上比了比……這一般沒有合不合適的問題,沒意外都能戴上。
北信介反覆拿面具在臉上比劃,透過小小的狐狸眼眶,能看到的有限,大概除了眼前便無其他;假使新娘得戴著面具才能直面神明大人,定會無比聚精會神地盯著對方,順利擺出一往情深的表象——他不禁被自己的假想逗樂了。
「記得了,明天換好衣服就戴著面具。無論如何都不能自己摘下,等迎完親,讓狐狸大人拿。」巫女看北信介玩得開心,不忘再次提醒,「另外如果大人們忘了,小信記得提醒,成親酒放在白色的箱子,其他箱子的酒是祭天用的。」
「最後別忘了,子時前要喝完交杯酒。」
這幾天陸續聽婆婆囑咐不少事情,北信介感覺「狐狸大人」好像有點迷糊,連酒放在哪都得北信介親自記著。
不過……「神明大人」跟「狐狸大人」貌似不同,但他明明是跟神明成親,為何摘面具和交杯酒都是「狐狸大人」的事兒,那神明大人呢?
可惜這又是個得不到答案的疑惑。幸好再過一天,北信介心中的困擾終將解開,惹得他反而有那麼點期待,期待上山以後的日子。
雖然這幾天曾聽到路過婦人「不經意」在談論:「新娘」是神明的祭品,送上山準備被狐狸吃掉;可惜他一點也不在乎,比起吃掉與否,順理成章地回到山上才是他希望的。
在婆婆回家前,她拉起北信介的手,拍了拍道:「小信,做你想做的。」又一句模稜兩可的話,可惜他很是贊同,夜晚睡了個格外沉穩的好覺。
狐狸娶親和人不同,會是天亮時進行,所以今天北信介卯時便醒了,坐在床上等神巫帶人過來——新娘的腳不能下地——由幾位婦人幫忙梳洗。
先前聽過不在乎,遇到才知要做的事何其多。穿好嫁衣的他坐在床邊,任其中一位在自己面頰抹上脂膏,滋潤那略顯乾燥的臉皮,考慮到對方是個男子,女人便略過胭脂水粉,最後拿起小匣,勾著小指替人點了口脂。
不自在的北信介睨了她一眼,隨即聽見旁邊的人開口:「氣色好啊!」
反正有面具的話什麼都看不到,他想。一切就緒,房內的人盡數退出,北信介戴上面具,一邊注意外邊的動靜,一邊猜測隊伍何時會行到跟前。
很快,熱鬧的聲響越發接近,之後有人敲響了門,一個閃身走到他面前。那人——應該是村長,面帶褐色面具,身穿純白祭服,頭頂斗笠,手裡拿著一把紙傘。
「等等撐。」未等北信介打量完對方的打扮,懷裡就多了把傘。
「狐狸娶親,是會下雨的。」村長見之似懂非懂,順口解釋,然後蹲下身,示意新娘上來。北信介的屋子沒有窗,所以沒有注意到,等出了門才知曉那番話的涵義——外頭天朗氣清,日頭高高掛起,然而伴隨毛毛細雨,側邊因此劃過一道淡彩長虹。
天出異象,遠之、避之。
說是這麼說,他倒覺得,眼下奇異景況頗是適合那群狡黠而聰穎的狐狸,獨特又有各自的風采。坐上轎子的北信介抬起頭,朝山的方向望去,往常翠綠的樹林蒙在一層霧氣之下,即使離得近也不怎麼清楚,像是要隔開山頭和村子。
許是不想叫人打擾吧!神明大人和狐狸大人為了這場婚禮,可謂煞費苦心。
笛聲和擊鼓交錯,鬧嚷嚷奏了一路,可惜除去送親的人,其他村民不敢多瞧,幾乎躲在家中,等待隊伍過去。待到雨停,送親的人大抵也下了山,他們便會出門,齊齊聚在村子中間的空地,架起火、擺出桌子,聚在一起熱鬧,同賀狐狸神的新婚。
隊伍越入山裡,便會發現霧氣愈加朦朧。一群人繼續前行,路的兩側隨之緩緩點起一簇簇亮光,是在開道,也是指引。以為那是來自神明的善意,細看便會發現光芒都是兩兩相對,還會左右晃動……原來那是一對對眼睛,是千百成群的狐狸正暗暗盯著他們。
反應過來的幾人渾身一僵,不敢亂瞄,低頭追著前面人的腳步。
好在快到了,不遠處的山徑底是一處寬大的平地,那裡已有「人」等著。約莫十來個,同樣面戴狐狸面具,不過他們大多是白色,樣式和新娘不一樣。只有其中站在最前頭的兩位是一銀一金,穿的衣服式樣也與其他區別,顯然是帶頭的。
「辛苦諸位了。」沉穩的男聲響起,迴盪在諸位耳畔。另一個聲音隨後跳出:「留下新娘,其他可以走了。」
領首的巫女抬手示意隊伍停步,轎夫順勢放下新娘的轎子和幾箱「嫁妝」,而後陸續跪地,雙手合十,由她唱頌祝禱,代表人類慶賀稻荷神新婚。待其唱罷,眾人伏地磕首,金銀面具兩人回以一揖。行禮完成,神巫同族人起身,安靜且迅速地自來時路離去,沒再多看轎子一眼。
唯一留下的北信介目不轉睛,腦袋因端相狀況而左右擺著——山中不該有人,那這些是哪來的呢?滿眼新奇的他觀察最近的白色面具,瞅著瞅著,發現對方面具上冒出一雙毛茸茸的耳朵。在被發現之後,那人驚慌失措,舉手按在頭上,試圖壓回耳朵,可惜未果。
「真的是狐狸……」喃喃自語的北信介收回視線,被近在眼前的兩張面具嚇了一跳。
「大人,吉時就快到了。」來人靠得很近,他可以看清對方的眼睛是金色的,在林蔭下熠熠流光。說話的男子接著彎下腰,不明所以的北信介盯著他的動作,結果身體一輕,先被另一位打橫抱起。
「吉時快到還不快點?您說對吧,大人?」燦金面具的他邊說邊湊上來,北信介愣愣瞅著,發現他倆有著相似的眸子,同般冶豔,惑人心弦。
「眼睛好看?我是宮侑。宮——侑——」男人發現了目光,朝人類眨了眨眼,順便介紹自己的名字。落後的銀灰面具不甘寂寞,匆匆倚上北信介的肩膀,手指著自己,笑喊:「我是宮治,治!」
「毛毛躁躁的。」白金面具底下傳來輕笑,北信介隨即意識到自己的冒昧,抿唇低下了頭;可惜這便錯過了兄弟倆雙雙露出的懷念神情。
「上轎!」抱著人的宮侑跳進新的肩輦,宮治其後竄上,他們兩人一左一右,將北信介圍在中間。狐狸扛著的是亮轎,遠比人類的寬敞華麗,掛滿了紅綢與金絲纏成的椿花,背後綻開一支巨大紙傘,傘面不知是何製成,輕薄卻有錦緞般的紋路,繡著不知名的圖樣,斑斕奪目。
左邊的宮治張嘴啣住兩指,臉頰一鼓一扁,發出響亮的口哨。眾生聞之而動,絲竹聲起,鼓樂喧天,這場狐狸親事至此伊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