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雨落下的聲音從未停歇,像是從記憶裡下起的雨。
沈青禾往竹林深處走去,空氣漸漸變得濃稠,像是踏進時間沉澱出的湖底,令人窒息。囈語蕨伏在她肩上,兩片葉子輕輕拍著她,像是催促,也像是鼓勵。整株植物微微顫動,葉片邊緣散發出微微藍光,如夜航的微星,為她照亮每一步。
沈青禾心想,那些咒文不僅是在引領著她,似乎也是妹妹想跟她說的話。
忽然,囈語蕨拍了拍她的臉頰,發出一聲小小的「嗶」。
第一道咒文,纏繞在一株枯木的枝椏間。枝幹扭曲,像曾經伸出求援的手,卻在無人回應中慢慢凍結。
囈語蕨輕輕往咒文上一拍,她看見,那咒文浮現在空中,像水波折射出的記憶——
「她在這裡哭過很久,沒有人知道。」
「這是孤獨的封印。」
她伸手,將指尖輕輕按上那咒語。咒語碎裂,枯木一瞬綻出一朵白花,無聲凋落。
那一瞬間,沈青禾驚覺——早在妹妹決定離開以前,就已經來過竹林,這片她曾以為姊妹倆都不敢踏足的境地。
她突然覺得,她與妹妹,就像是陌生的熟人,看似無比親近,實際上卻隔閡著許多秘密。
她繼續往前走,腳底踩過落花鋪成的地毯,卻發現那些花瓣竟會隨著她的腳步微微顫動,像是低聲的迴響。
第二道咒文藏在一面破碎的水鏡中。
水面裂成三瓣,映出她與妹妹的身影——
畫面裡的兩人正坐在熟悉的老家屋頂,夏天的夜晚,星光閃爍。她正說著學校裡的笑話,妹妹笑了幾聲,便安靜下來,低頭玩著衣角。
她當時只覺得妹妹有點悶。沒問,沒多想,繼續說著自己的事。
——但現在再看,她才發現,那天的星光再亮,也沒能照進妹妹的眼睛。
咒語浮現於碎鏡之上,像一道被時間揉皺的紙箋:
「我有很多話想說,可是我說不出口。」
「這是沉默的封印。」
沈青禾屏住呼吸。
她記起很多這樣的夜晚:妹妹坐在餐桌旁,默默地夾菜;妹妹在走廊上停下來,好像想叫她,卻又轉身走掉;妹妹看向她時眼神閃爍,像在等一個永遠沒被問出口的問題。
她從來沒想過,那是求救。
囈語蕨輕輕「嗶」了一聲,像是安慰,也像是在催促。
沈青禾伸出手,指尖觸碰咒語。水鏡如羽毛般碎裂,碎片飄起,像散落的日記,最終消融在空氣中。
她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像是被什麼東西勒住了喉嚨。她曾經那麼理直氣壯地活著,現在卻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一直錯過了什麼比「離開」更早的警訊。
囈語蕨將葉子貼上她的臉頰,像在說:
「她不是沒說,她只是說得太小聲了。」
她沒有哭,但她感覺自己像是在吞下一整片雨雲。
囈語蕨輕輕哼了一聲,把一片嫩葉貼在她臉上,像是說:「走下去,還沒完。」
第三道咒文,藏在一座倒塌的鞦韆架上。
風一吹,鏽鐵鏈輕輕搖晃,發出極微弱的聲響,像誰在遠方哼著走調的童謠。
她忽然停下腳步。
那座鞦韆——是她們童年時一起夢想過的模樣。藍色座椅,兩側纏著舊布條。那是妹妹小時候縫的,說這樣比較不會痛,萬一跌下來也能被「溫柔接住」。
沈青禾從來不知道,原來那也來自恐懼。
咒文緩緩浮現,像是從鞦韆的陰影裡滲出:
「她一直假裝沒事,怕妳難過。」
「這是隱藏的封印。」
囈語蕨低低地發出一聲悶嗚,彷彿也被這句話刺痛了。
沈青禾伸出手時,手在發抖。她的聲音比花雨還輕:
「那妳呢?那妳難過的時候……怎麼辦?」
沒有人回答她。
咒文碎裂的那一刻,鞦韆發出一聲長長的吱嘎,仿佛回應那曾被壓抑太久的哀鳴。一根藍色的布條從座椅上飄落,落在沈青禾掌心——
那是妹妹的手帕,邊緣繡著歪歪扭扭的字:「姊姊不在的時候,我也要很勇敢。」
她終於忍不住,跪倒在滿地花瓣間,緊緊握著那條布,肩膀微微發顫。
囈語蕨靜靜趴在她背上,不催促、不安慰,只陪著她一起,沉在這場無聲的花雨裡。
沈青禾啜泣的聲音迴盪在竹林裡,將她的悲傷與悔恨無限放大,但現在的她如果知道第四道咒文的內容,大概會後悔選擇繼續前行。
她走得更深,風的氣息開始變冷,像是某種記憶在低語,從骨縫間緩緩滲出。
囈語蕨突然不再發出聲響,安靜地貼在她肩頭,葉片緊縮,像是在忍受什麼將至的劇痛。
前方,一堵斷裂的石牆橫亙而立,灰白色的牆面長滿歲月與傷痕。裂縫間攀附著一叢墨色花朵,花瓣捲曲如殘語,像是從夜裡長出的懺悔。
空氣在這裡凝結,黏稠得像掙脫不了的夢魘。每踏一步,心跳都像要爆開。
咒語浮現於牆心,如火燒的刻痕,一筆一劃都透著撕裂感。
這不是浮現——
這是烙印。
是某個靈魂,喊到聲音碎裂,依然喊不完的控訴。
沈青禾定睛一看,卻什麼也看不見。
字跡是糊的。像是被眼淚沖刷過,又像是被血擦拭過無數次——
有人想抹掉它,但它死都不肯消失。
囈語蕨發出一聲細微的嗶鳴,牠的葉子開始劇烈顫抖,竟從她肩上滑落,伏倒在地,像是在哀悼,又像是在替她請罪。
然後,咒語清晰地顯現。
不是聲音,卻在她腦中——像是被針縫進靈魂裡的低語,一字一句,扎得她呼吸困難。
「她求妳一次——就那麼一次。」
「妳卻選擇了別人。」
「這是背叛的封印。」
那瞬間,沈青禾全身血液像被瞬間抽空,腦中一陣強烈嗡鳴,甚至站都站不穩。
「不……」她喃喃。
可她不記得。她記不得這段話,記不得那次選擇。
但她的身體卻記得——
指尖開始發冷,膝蓋發軟,胸口像被釘了一把刀,一寸寸撕開。
牆上的咒語忽地一裂,血紅光芒滲出,像是有什麼被喚醒。
囈語蕨痛苦地縮成一團,像是在重現某場死去的記憶。牠的葉子染上了淚色,那不是水珠,是某種比水更沉的東西。
沈青禾終於跪倒在地。
她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她腦裡迴盪,卻無法分辨是誰。
「我那時候……真的很冷。」
她渾身顫抖,指甲陷進泥土,像要挖出自己丟失的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