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1 泥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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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泥濘的道路在我每踩出一步時,都發出令人不適的噗哧聲,偶爾還會噴起些令人更不適的汙水。再配上瀰漫於空氣中,濃郁到可以直接從舌頭上嚐到的臭雞蛋味,都迅速消磨著我所剩無多的意志力。


  我聽見後方傳來內燃機的運作聲,回過頭確認,看到了一支由六輛裝甲車組成的隊伍。


  讓到一旁,我繼續拖著沉重的步伐向前移動。


  或許是因為近乎精疲力竭,我剛開始並沒有注意,直到帶著能蓋過這片沼澤臭氣的酸腐味竄入鼻腔時,才理解了自己聞到什麼熟悉的味道混雜其中。


  猛然抬起頭來,即使知道大概會看見什麼,但眼前的景象仍然令我心頭一揪。


  勉強可以稱為破布的織物碎片,掛在汙穢不堪又油膩糾結的毛皮上,完全無法遮掩不時出現的各類傷口──有些已經結疤的讓附近毛皮扭曲白化、有些紅腫的似乎還然能聽見當時肉體被撕裂的汩汩血流聲,而更有些,因為化膿和感染呈現病懨懨的黃綠色。


  但這番煉獄般的景象,真正令我最難以忍受的,是每一雙了無生氣、失去光彩的眼睛。不同層次和深度的綠,都被滿滿的絕望給填滿,像極了某種腐敗的東西。


  整車紅狐大多是成年雄性,也有一些雌性和幼獸,不過所有人的狀態都沒有太大不同。中間那台裝甲車拖著的巨大籠子中,他們或坐或臥,有些倚靠在金屬欄杆上,將四肢伸到外頭。要不是偶爾會傳來一些無力的低聲呻吟,我完全不會懷疑這整車都是屍體。


  察覺到掌心的刺痛感時,才發現自己無意識中緊緊握住了斗篷的胸針扣。我連忙放開,藉由整理衣服的機會在身上拍著,掩飾手足無措的窘態。


  或許因為是同族,所以即使純粹出於心理作用,但那些不存在的責難目光,仍然使我近乎要被罪惡感給吞噬──又或許,我單純很清楚這就是不對的而已。


  突然響亮的噗哧聲,裝甲車的輪胎好像輾到什麼,一大灘泥水就這麼噴上了我的半個身子。


  一邊高聲吐出咒罵,我一邊試著在髒汙滲進衣物前將它們抹掉。


  大概是我的反應引起了注意,裝甲車隊伍緩緩減速停下來。隔著暗色車窗玻璃,能看到裡面有些人影在動作,應該是打算下車。我正準備要上前理論,但一個小很多的噗哧聲,打斷了我的動作。


  是一匹面朝下跌進泥水中的紅狐,雙手被麻繩綁縛,另一端連接在裝甲車拖著的巨大籠子末端。


  由於角度的關係,我剛剛沒注意到他。依據赤足上的毛髮和下身衣物被泥水浸染的程度判斷,我很肯定這匹紅狐已經在這樣的條件下走了一整天──我有切身體會。


  他的身體還有起伏,但顯然是累到站不起來了。我想要上前查看紅狐的狀況,但彷彿被某種東西攫住那般,我的雙腳陷於泥濘中動彈不得。


  「……抱歉造成不便,但我們需要你的證件。」強迫自己將注意力拉回來,看向走到我身旁發話的鬃狼。


  「什麼?」還沒有從先前各種怵目驚心的景象連番重擊下恢復過來,我只能以困惑的神情回應。


  「證件。」穿著卡其色制服的鬃狼捺住性子似的又說了一次,向我伸出手來。我注意到他另一手正緩緩的探向腰際,那裡掛著一把手槍。


  我不想要讓情況出現什麼變數,所以只是以慢動作將手伸進斗篷裡,把收在手臂綁帶上的終端拿出來給他掃描。


  「中尉聖地牙哥,你怎麼可以這麼沒禮貌呢?」新靠近的鬃狼出聲說道,給我一個露出犬齒末端的微笑。「看清楚,你可是在和戰爭英雄說話呢。」


  我強忍住想要去抓斗篷胸針的衝動,從聖地牙哥手上接回我的終端。


  「胡安‧巴勃羅‧鬃狼。」顯然有更高官階的鬃狼朝我伸出手說道。「我能否有這個榮幸認識……?」


  「蘇洛‧維拉。」我報出家門,握上胡安的手──他比看起來強壯很多,那身制服下應該都是緊實的肌肉。


  「能親眼見到聲名遠播的維拉家火狐,今天真是我的幸運日呢!」胡安笑著說道,用手肘撞了下聖地牙哥的腰際。後者缺乏明顯的反應,但我沒有漏掉他壓低視線的匆匆一瞥──那讓我不太自在的調整腰帶,把佩劍藏進斗篷中。「再次為我們帶來的不便致歉,」胡安比向我身上被泥水潑到的地方,摘下帽子低身對我鞠躬。「如果維拉先生願意的話,或許我們能夠載你一程,就當作是補償?」


  我來回看過笑嘻嘻的胡安,還有面無表情的聖地牙哥,審慎評估著我剩下的體力。


  「你們要去瑪塔莫羅斯嗎?」走這條路大概不會有別的目的地,而聖地牙哥也點點頭肯定我的猜測。「那就麻煩你們了。」


  「真是太棒了!」胡安用力拍下手說道。有幾匹籠子裡的紅狐被嚇到那樣的抬起頭,神色驚恐的四處張望。「我相信你一定有很多精彩的故事可以分享,能讓這趟旅途增色不少!」


  「大概沒那麼多……」我低聲呢喃,無法確定自己打算說給誰聽。「不過,那是怎麼回事?」上車前,我用吻端比向那匹仍倒在泥濘中的紅狐問道──我依然扎著是不是應該至少要去把他扶起來。


  「死囚。」胡安替我打開車門說道,我們一起坐進從外部看不出來的寬敞後座。


  「我還以為參戰不能作為戰爭罪起訴的理由。」身下的坐墊很舒適,讓我痠痛不已的腿部肌肉終於能夠暫時放鬆休息。


  「那傢伙不是士兵。」胡安聳聳肩說道,同時我聽見車門開關聲,聖地牙哥回到前座,裝甲車接著便重新啟動。「他是集中營的管理者。」


  我有在網路上看過關於集中營被聯軍解放之後的相關報導,還有平庸邪惡的審判直播,但即使是這樣……


  「即使是這樣,也沒必要做到這種地步。」在意識過來以前,我就已經把內心的想法給說了出口。


  「只是沒有把那傢伙交出去,暴民差點就要連我們一起撕成碎片了呢。你真該看看那個場面有多恐怖,而我可是打過匹茲堡圍城戰的。」胡安打了個冷顫,然後在座位下方翻找著什麼。「不過我想對維拉家的戰爭英雄來說,應該頂多算稀鬆平常吧?」


  「沒有你想像中的那麼……稀鬆平常。」我避重就輕的說道,暗示他我並沒有很想繼續談下去。


  「我個人沒有太多想法,單純聽命行事而已。上面的人想要安撫群眾,所以特地要我們把他帶去瑪塔莫羅斯絞首示眾。」胡安翻出了個金屬壺和兩支玻璃杯,倒滿其中一支以後遞過來。「你知道的,政治。」


  「上面?」我心懷感激的接下玻璃杯,向胡安輕輕點了點頭表達謝意。


  「軍閥的時代就要結束了。遠東上的一座小島,新政府即將誕生,加冕受萬眾擁戴者,開啟下一個紀元……諸如此類。」胡安在空中隨意揮幾下手說道,喝一口自己杯子裡的東西,然後瞥了眼我的佩劍。「容我大膽猜測,你應該懂我的意思。」


  「那其他狐狸是怎麼回事?」應該所有人都知道,元老院向全蓋亞會用劍的人發出了邀請,但談到這件事情仍讓我不太自在,所以只是以更明確的行動轉移話題。「我還有看到一些幼崽,不可能他們也是邪惡的一部分吧?」


  「轉型正義。」鬃狼歪著頭,聳聳肩說道。「因為是罪行下的受惠者,要追回不法獲益之外,還要補償受害者跟社會。」他看我喝空了杯子,替我重新添滿。


  「連那麼小的幼獸也是嗎?」我抿了一口清涼的冰水問道。「而且該怎麼補償,補償到什麼程度才算是足夠了?」腦海裡浮現出集中營內的一些照片,讓我不禁懷疑這是有可能被「補償」到足夠的事情。


  「我十二歲的時候第一次殺人,那個吃草的渾蛋放火燒了我家。」胡安側過頭,看向我的胸針說道。「再說,我只是軍人,不需要想那麼多。你應該能理解吧?」


  「或許……」我喃喃的說道,並不打算正面回覆。


  「總之,最重要的真理就是,『他們』是『他們』,『我們』是『我們』,絕對別站錯邊!」胡安說道,朝我舉杯致意。


  我用手中的玻璃杯和鬃狼的相碰,沒有多說什麼。他看起來將我的沉默解讀為同意,給我一個滿意的微笑。


  剩下的旅途中,我和胡安聊著諸如天氣等等比較不敏感的隨意話題,同時一邊努力的不去想「他們」,那些被關在籠子裡頭的同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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