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經常做以前的夢。桂心想著,緩緩從床上起身。想起來就會變得寂寞。桂縮起身子,把臉埋在膝蓋裡。此時,門外傳來侍女的聲音。
「夫人,差不多該起來梳妝了。」
「⋯⋯我知道了。」桂應聲,說起來,今天是回娘家的日子。她下床呼喚侍女為她打理儀容。更衣、洗臉、梳頭。坐在梳妝台前,梳子滑過自己的長髮時,桂抬起頭看著鏡中的自己,鏡中的少婦回看她。最後一次見到蘭是七年前,當時的桂才十五歲,也是像這樣坐在鏡前,只是身後給自己梳頭的人是蘭,不是現在的侍女。
「夫人,今天要給您梳什麼頭?」侍女放下梳子,打開一旁的首飾盒。桂伸手翻揀盒子裡的髮飾,諸多雕金的花飾中混了一支木簪子,她拿起木簪子輕輕撫摸,眼底滿是苦澀。
『蘭,今天要給我梳什麼頭?』腦海中響起回憶裡自己雀躍的聲音。
「要用這支簪子給夫人編髮嗎?」侍女問道。
『想不想和我梳看看一樣的頭髮?』回憶裡,蘭輕撫著自己的頭髮問。桂現在還能想起蘭溫柔的聲音,和那撫過自己髮絲的冰涼指尖。
「⋯⋯不。」桂說,「不要用這支簪子。」
「還是要用這個桂花髮飾?」侍女比了比抽屜裡的另一組成對的髮飾,小小的金色碎花與敲打成薄片的金葉子,看起來就像秋日枝頭上的桂花。「這個髮飾,和夫人現在的旗袍很相配。」
「嗯,麻煩你了。」桂看著自己身上的絨面旗袍,黑底、金色碎花,出嫁前,蘭還在的時候就會穿的旗袍。一定是因為作了過去的夢,剛剛才會下意識地選了它吧?想著,桂的意識逐漸脫離現實,她闔上眼睛。
『蘭,你看,爹給我買了新衣服!』桂蹦蹦跳跳地跑到蘭面前,轉了一圈展示自己身上全新的旗袍。蘭看著她微笑。
『桂又長高了吧?』蘭看著桂的眼神滿是憐愛,『已經可以穿大人款式的旗袍了,真漂亮。』
『下次我問爹,能不能帶我們兩個一起去買新衣服吧!』桂拉起蘭的手說。
『嗯,約好了。』蘭微微彎下腰,抬起桂的手貼到自己的臉頰上,閉上眼。桂看著,感覺自己的胸口有些發熱,但是她不知道那是什麼感覺,只覺得眼前的蘭好美。
『桂的手好溫暖。』蘭微微睜開眼看著桂,睫毛有些濕潤。她冰涼的臉頰上泛著淡淡的紅暈──明明她穿著的是藏青色的旗袍,那抹紅暈卻將桂眼中的蘭染成了初春般的暖色。
「夫人,梳好了。」侍女的聲音將桂拉回現實,她抬起頭眨了眨眼,鏡中盤髮的自己已經不是七年前那個稚嫩的少女了。蘭在的話,她還會稱讚自己可愛嗎?還會給自己梳頭嗎?她手上還握著那枝木簪──蘭最後一次給自己梳頭時送給她的,蘭自己的髮簪。
『這樣我就有和蘭一樣的髮型了!』桂想起以前剛梳好頭就興奮得不得了的,轉頭和蘭說話的自己。當時蘭給她梳的是簡單的披髮,髮簪橫著固定在後腦的髮結上。
「謝謝。」桂轉頭對著侍女淡淡的微笑,「什麼時候要出發?」
「大概兩個小時後,已經預約好車伕了。」侍女回答,「現在還有時間,能給夫人化個妝再出門。」她說著,打開化妝盒。桂看著盒子深處一支老舊的口紅發愣。
「夫人,請您閉上眼。」侍女說道,桂閉上眼,感覺粉撲在自己的臉上拍打。她想著那支口紅,七年前就放在那個化妝盒裡的口紅。
『這是什麼?』蘭看著桂遞給她的小小圓柱問道。
『蘭不知道嗎?這是爹剛剛給我的口紅。』桂歪過頭,原來蘭也有不知道的事情啊,她想。蘭的爹是有名的學者,繼承了那份才智的蘭在桂眼中一向是無所不知的。
『我第一次看到這樣的口紅。』蘭說,接過桂手上管狀的口紅仔細打量。
『爹說,這是西洋的新發明,前幾天才進貨的新商品。』桂看著蘭握著黑色口紅管的白皙指尖說,『蓋子打開,然後轉,好像就能用了。』
『畢竟桂的父親是有名的商人呢。』蘭打開口紅管的蓋子,一邊觀察一邊說。
『嗯,而且爹說我以後就要跟他一起去社交晚會了,要我練習化妝。』
『⋯⋯這樣啊。』蘭蓋起口紅的蓋子,聲音聽起來有幾分落寞。桂抬起頭不解的看著蘭的臉,似乎有一點陰影籠罩著。發現桂在看之後,蘭馬上露出微笑,『也是呢,畢竟桂也快成年了,長得好快啊。』
『蘭⋯⋯』桂握住蘭的手,想問她怎麼了,卻說不出口。
『這樣的話,桂應該也要學跳舞吧?』蘭說道,『在社交晚會,大家都是要跳舞的。』
『那樣的話,蘭可以教我跳舞嗎?』桂看著蘭的眼睛問,『爹之後大概也會請跳舞的老師來,但是我不喜歡給老師教。我想要蘭像教我讀書一樣,教我跳舞。』
『嗯,一起跳舞吧。』蘭眼底的陰霾似乎消失了,她的表情變得柔和,『在那之前,要幫妳化個妝看看嗎?』
『要!』看見蘭回覆平常的表情,桂也開心的笑了,『剛剛拿這個口紅來,就是因為我自己不會化妝,所以想問蘭能不能幫我化。』
『現在啊⋯⋯是可以,但是我也沒用過這種口紅,不曉得能不能畫好。』蘭打開口紅,轉出一小截。
『試試看嘛,』桂咕噥,『我想要蘭幫我化妝嘛。』她賭氣似的嘟起嘴。
『我什麼時候說不幫妳化妝了?』看著桂的臉,蘭輕笑道。
『真的嗎?』桂的眼神閃閃發光,抬起臉正對著蘭。蘭輕輕的扶著桂的下巴,準備動手。
『你這樣看著,我要怎麼畫啊?』蘭似乎有些難為情的把臉別開了。
『那我把眼睛閉起來。』桂說著,閉上眼睛。隨後感覺到比手指粗一些的,蠟質的口紅碰上自己的嘴唇,左右滑動。桂偷偷地把眼睛睜開一條縫,想看看蘭是怎麼幫自己化妝的。
蘭全神貫注的看著桂的嘴,完全沒有發現桂在偷看。她小心翼翼的塗抹,似乎決意要呈現桂最可愛的樣子。桂看著她的長睫毛,不自覺地看入迷了,又突然回神,急忙閉上眼睛。
「夫人,妝化好了。」聽見侍女的聲音,桂睜開眼睛看著鏡子裡自己口紅的顏色⋯⋯和當時那支新口紅不一樣,不過,這樣也好吧?她心想,不願讓任何事物改變她的回憶。
「謝謝,」桂向侍女道謝,「這些天沒怎麼睡好,麻煩妳一直叫醒我了。」
「沒有的事。」侍女回應,「請夫人休息一下吧,還要一段時間車伕才會來,我先去準備要帶出門的東西了。」
「好。」桂應聲,侍女彎腰致意後走出房間,留下桂一個人。桂嘆了一口氣,拉開抽屜,把手上的木簪子收進去。抽屜裡還有一條淡藍色手帕,工整的摺成了正方形。桂攤開手帕,看著上面的蘭花刺繡與纖細工整的楷字。
「齊芳。」桂輕聲念出手帕上蘭留給他的字。這是他們曾經交換的手帕,上面寫了各自的秘密。當時,自己因為有話想說,但又不敢直接說出來才問了蘭要怎麼辦。她還記得當時的蘭的神情。
『有秘密想說的話,要不要寫在手帕上交換?』蘭說著,從隨身的小包裡拿出淡藍色的方絹,『正好,我也有想告訴桂的事情,是我的願望。』她瞇起眼微笑,在胸前展開那條繡著和她的氣質如出一轍的蘭花的,清冷淡雅的手帕。
「齊芳⋯⋯」桂再一次的呢喃。蘭曾經帶她讀過「蘭桂齊芳」,但總覺得蘭想說的肯定不是那個成語的原意。
『桂,妳看,我們的名字排在一起。』在讀書時一向認真的蘭,難得的和桂提了和書無關的事情。當時,蘭的瀏海掛在耳後,絲綢般的黑色長髮從肩膀上垂到桌上,眼睛反射窗戶照進來的朝陽,閃著迷濛的光。
蘭是什麼時候開始教自己讀書的呢?桂回想,大概是在自己十二歲的時候吧?當時自己躲在爹的書房窗戶外偷看,爹的客人是一個戴著眼鏡,穿著西裝的學者,似乎在討論新商行的匾額和對聯要寫什麼。學者的身旁有一個穿著襯衫的纖瘦少年,看起來比自己大幾歲,好像把長髮藏進頭上戴著的棕色添丁帽裡了。應該不是為了談相親的事來的,這樣想著,桂鬆了一口氣。但是會不會等一下就把話題轉去那裡了呢?想到這點,桂決定偷偷藏起來,卻不小心推到窗戶,發出吱呀的聲音。
『桂?妳在那裡嗎?』桂的父親起身走向那扇窗戶,『進來吧,正好有想讓你認識的人。』
要讓自己認識的人,那大概就是要談婚事了吧?桂心想,噘起嘴,不甘不願地走進書房,警戒的看向穿著襯衫的少年。少年轉過頭對上桂的視線,瞇眼露出溫柔的微笑。桂有些愣住了,那個少年好美,美的不像男性──纖細的軀幹、肩膀有點窄,長睫毛、白皙的皮膚、以及比誰都還要柔和的微笑。
『桂,這是蘭,是這位學者先生的女兒。』桂的父親伸手比了比那位穿著襯衫的「少年」,「少年」向桂點頭致意,開口向桂說話。
『桂小姐,妳好啊。剛剛才聽妳父親說起妳的事。』他開口了,是柔和的女聲,『我是蘭,很高興認識妳。』
『最近正想著該給妳找些差不多年紀的朋友,』桂的父親說,『正好在和先生談事情的時候知道了他有個十六歲的女兒,就想著能讓妳們兩個認識一下。』
『這身打扮會讓妳害怕嗎?』蘭看起來有些擔心的問道,摘下帽子讓黑色的長髮自然的垂下,『真是抱歉,因為和父親一起參加學術聚會的時候這副模樣比較不會引人注目,所以已經習慣這樣出門了。』
『⋯⋯沒有的事!』看呆了的桂終於回過神,連忙回應道,『只是⋯⋯』
『只是?』穿著男裝的少女歪過頭。
⋯⋯不小心被迷住了,嗎?這個念頭卡在桂的喉頭說不出口,還不知道這是什麼心情,但是總覺得把這種事情說出來是一件很難為情的事情。桂低下頭,心底悄悄浮起從未體驗過的搔癢感。她第一次在認識人的時候有這種感覺——雖然是奇怪的感覺,卻跟見那些相親對象時的排斥感完全不一樣,是一種令人開心的感覺。
『蘭,下次帶妳來的時候還是穿女裝吧。』一旁蘭的父親說,『上次不是帶妳去買了新的旗袍嗎?』
『嗯,下次就穿那件。』蘭應道,但是她始終看著桂微笑。
『蘭,除了和小女當朋友之外,可以拜託妳另一件事嗎?』桂的父親問。
『只要是我能做到的事情,我一定會幫忙。』蘭對著桂的父親欠身致意。
『如果可以的話,可以帶她讀些書嗎?雖然之前給她請過老師,但她似乎都聽不進去。』被揭短的桂有些不滿的撇過頭。桂的父親看著,繼續說道,『如果是年齡相仿的人一起讀書的話,應該會比較願意接受吧?所以才會想拜託蘭姑娘。』
桂呆呆的看著蘭,她以後就要和自己一起讀書了嗎?以前聽到要讀書時都會覺得很煩,但是現在她反而有些期待。
『當然可以,被您拜託是我的榮幸。』蘭起身端正的行了一禮,然後轉向桂,『如果桂小姐也同意的話,那就請多指教了。』她也向桂行了一禮,桂慌慌張張的回禮,蘭看著她有些笨拙的動作微笑。
『桂,妳帶蘭一起在宅院裡逛逛吧,順便熟悉一下彼此。我們還有些事情要談。』桂的父親說道,於是桂有些僵硬的示意蘭和她一起出去。
『請,請往這邊走。』她試著模仿蘭的微笑和儀態,卻差點咬到舌頭。
『嗯。』蘭跟著桂一起走出書房,桂關起門之後轉身抬頭正視蘭,似乎有什麼話想說。
『桂小姐,怎麼了嗎?』蘭歪過頭問。
『請,請不要用桂小姐來稱呼我,』桂鼓起勇氣說道,『桂⋯⋯就好了。』她一邊說,一邊低下頭,不知怎的有點害羞。
『嗯,我知道了。』蘭彎下腰輕輕摸了摸桂的頭,『那以後我就叫妳桂吧。你也可以叫我蘭就好。』
桂向上看,對上蘭的眼睛。蘭的眼睛好深邃,笑起來也好溫柔⋯⋯好想要能露出一樣的笑容。這樣想著,桂抬頭直起身子,試著勾起嘴角,努力做出她眼裡蘭的端正禮儀。
『肩膀放鬆一點比較好看,』蘭輕撫桂的肩膀,桂忍不住抖了一下,蘭看著輕笑,『儀態我也可以慢慢教妳,畢竟我們以後還有很多見面的機會。』
那個時候的美麗「少年」,大概再也不能和自己相會了吧?桂總是會不經意的想起這些回憶,每次回想,都會打磨一遍記憶裡的心情,一次又一次,直到那溫暖的刺痛變得像琉璃珠一樣澄澈明淨,不容玷污。所以,桂才會下意識的避開那些回憶裡的事物,不想給它們覆上新的回憶。
說實話,自己也不怎麼想回娘家。桂有些無奈的想,回去了一定又會想起更多事情。雖然都是開心的回憶,但是現在想起只會覺得心塞。
因為蘭和她的爹參加的學術聚會裡混進了間諜,所以他們一起被憲兵隊作為政治犯帶走了,再也沒法見面了。這是桂好不容易才接受的現實。剛聽到這件事的桂不斷的對著自己的爹哭喊,希望他能有辦法救出蘭,但是就算知道那是冤罪,桂以為無所不能的爹也無能為力,甚至不知道蘭的下落。於是桂只能在一個又一個的雨夜哭泣。可每次睡不著的時候,都會想起曾經在下雨的時候唱著詩哄自己睡覺的蘭。
『風雨淒淒,雞鳴喈喈。既見君子,雲胡不夷?風雨瀟瀟,雞鳴膠膠。既見君子⋯⋯』
每次蘭柔和沉穩的歌聲在自己的腦中響起,桂都會哭得更厲害。明明她還沒來得及問蘭那首詩的意思,蘭就再也回不來了。無數個難以入眠的,淚水濡濕的夜晚後,桂才終於接受「蘭再也回不來了」的,幾乎要刺穿她胸口的痛苦事實。大概是把淚水哭乾了,變得麻木了吧?因為覺得什麼都無所謂了,所以才會連自己的婚事也隨隨便便的就接受了。但是就算不再為蘭的離去哭泣,她還是時不時會想起蘭,感受讓自己的心隱隱作痛的美好回憶。
『桂姑娘,妳好。』比桂大了快十歲,穿著全套灰色西裝,戴著帽子的青年對著她行禮。十八歲的桂回禮,她又想起了少年姿態的蘭和她端正的禮儀。自己已經長得比那個少年還大了。自己的儀態有變得優雅了嗎?她在心裡問自己,但是,已經不會有蘭在自己身旁糾正自己、稱讚自己有進步了。
『我已經聽令尊說過妳的一些事情了,我為妳和妳的摯友的事情深感遺憾。』青年說著,摘下頭上的紳士帽再次致意。他摘下帽子時,沒有像蘭一樣的長髮垂下來。
『令尊會希望我們結婚,是希望桂姑娘能有個安心生活的地方。他說自己年事已高,可能沒法再照顧桂姑娘很久,所以才會託我照顧妳。』他說,『我們的婚姻只會走個形式,婚後也可以分房睡。我對男女之事也不怎麼感興趣,既然桂姑娘也沒那意思,我們就不委屈彼此了。但是雖說是形式婚姻,我還是不會虧待妳,畢竟我承蒙令尊厚愛才得以在商界立足⋯⋯』
桂靜靜的聽著青年——自己的未婚夫解釋、說明婚後生活的條件,點了點頭。這樣的婚姻確實是對現在的自己來說最合理、完好的歸宿了。但是想到結婚,她又想起了蘭。
——桂,妳看,我們的名字排在一起。
桂回神,看著手上用雋秀的字體寫著「齊芳」的手帕,終於理解了蘭想說的話。
蘭,我又何嘗不想和妳永不分離,共度餘生?桂攥緊了手帕,蘭再也無法實現的願望在她手心扭曲。自己寫給蘭的秘密算是實現了嗎?她當時寫在手帕上交給蘭的願望——
『我才不想和爹介紹的別人跳舞,我只想要和蘭一起跳舞。』
蘭離開後,桂的父親也沒有帶她去社交晚會,他自己似乎也沉浸在痛失蘭的父親這個摯友的悲傷中。拜此所賜,桂才得以在應該要在社交界亮相的年齡一個人待著。不過,即使她不用和其他人跳舞,她還是沒有和蘭完整的跳過一支舞。
這樣⋯⋯才不是如願。桂的臉皺起來,對悲傷麻木的心在察覺到蘭真正的願望後再次發痛,那是絕望與懊悔的鈍痛。
叩叩,桂聽見侍女的敲門聲,轉頭看見侍女提著隨身包和雨傘進門。
「夫人,差不多該出發了。」
「嗯,我知道了。」桂起身跟著侍女出門坐上黃包車,回她第一次見到,卻再也不會見到蘭的地方。
喀噠、喀噠,黃包車在顛簸的路上行進,桂心不在焉的看著街景——曾經和蘭一起吃桂花糕的市集、一起買衣服的旗袍店、一起散步的廣場。彷彿還能看到七年前的兩人在城市裡漫步,活潑雀躍的自己繞著沉穩優雅的蘭打轉。桂看著,眼神變得晦暗,像梅雨季裡天邊的雲。突然,幾滴水落在桂的身上,黃包車停了下來。
「夫人,下雨了。」車伕拉起座位的棚子,自己戴上斗笠,「下雨了大路會堵,要繞路嗎?」
「⋯⋯好。」桂點頭,繼續看著街景發呆。下著雨的街染成了冷冷的灰色,清脆的滴在棚子上的雨滴聲將桂拉回蘭唱著歌的,也是下著雨的灰色午後。
——風雨淒淒,雞鳴喈喈。
冰冷的風雨中,腦海裡的妳的聲音無法遏止的擅自歌唱。
——既見君子,雲胡不夷?
但是不管多少次想起妳的聲音,我們此生卻不復再相見,那我心頭的陰霾又當如何散去?
——風雨瀟瀟,雞鳴膠膠。
黃包車在雨中向牽連著妳我回憶的地方前進,但是我們繞樑的笑聲卻停留在過去。
——既見君子,雲胡不瘳?
就算回到那裡,見不到妳的我又要怎麼治這絕望的心病?
——風雨如晦,雞鳴不已。
不計其數的昏暗雨夜裡我一再哭喊妳的名字,彷彿那樣就能喚回被帶往不知何方的妳。
——既見君子,雲胡不喜!
我做了無數次與妳再次相會的夢,直到午夜的雷聲撕裂我的妄想——就連做夢的權利也被奪去的我要怎麼想像妳我的美好未來?
「蘭,我終於記起妳唱給我聽的詩了。」桂顫抖著聲音呢喃,看著天空的雙眼滿是痛苦——但是,要怎麼樣才能再聽一次妳誇獎我的溫柔聲音?
回應桂的只有冰冷的雨聲,和車伕踩到水坑的濺水聲。桂的心情越沉越深。
「夫人,這一條路有些顛簸,」車伕語帶歉意,「前面還有些聚集的叫化子,真是抱歉,我沒想到他們會聚集在這裏。」
「⋯⋯無妨,繼續走吧。」桂應道,還是看著天空。無意識的,她哼起了蘭唱的詩的旋律。
「———,——。」一邊哼著,桂垂下頭看著膝蓋,自己當時就枕著蘭的腿午睡,給了桂的雨日溫暖。但是現在,桂已經被冰冷的雨水浸透。
「——,————。」桂閉起眼,沉浸在蘭編給她的旋律裡。
「———,——⋯?」突然,桂聽到了一個微弱的聲音。她抬起頭看向聲音的來處,那道她再熟悉不過的聲音從前面的流浪者群中傳來。
「⋯⋯君子,雲胡不瘳?」縹緲,微弱,彷彿隨時可能消散,卻又無比溫柔的歌聲響徹桂的意識。她瞪大了眼睛,看見人堆裏有個纖細的人,動著泛白的唇瓣唱著歌。
「⋯⋯蘭?」桂的嘴唇微微蠕動。她看著那個人,瘦削、憔悴,和她回憶裡美麗溫柔的蘭判若兩人,但是,她空洞的心被那人的歌激起希望的波瀾。
「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披著破麻布唱歌的人眼神迷濛,桂看見了,她的睫毛好長。
「停下!」桂對著車伕大喊,車伕嚇了一跳。
「夫人?怎麼回事?」車伕停下黃包車,轉頭問道。桂沒有回答,她直勾勾的看著唱歌的人,跳下黃包車往那人跑去。
「夫人!」侍女和車伕同時喊道,但是桂沒有理會,頭也不回的在坑窪的雨路上奔跑。
就算要用這個泥濘的日子玷污、打碎那些琉璃珠一樣美麗又澄淨的回憶,桂一邊喘著氣跑步一邊想,只要她日夜思念的人就在伸手可及的眼前——
「既見君子⋯⋯」那人聽見濺著水的腳步聲,轉過頭來,和桂對上了眼,憔悴的臉綻開如夢似幻的美麗微笑。她起身,搖搖晃晃的朝著桂走去。
「⋯⋯雲胡⋯⋯不喜?」
「⋯⋯蘭!」桂哭喊那人的名字,滑了一跤撲倒在地上,掙扎著坐起身,完全不顧自己黑金色的旗袍上沾滿的污泥。那人在桂的面前跪坐,伸手捧起桂的臉。桂的眼裡盈滿淚水,她終於見到了,終於,自己朝思暮想的夢中人,蘭就在自己的面前對著她溫柔的笑。
「⋯⋯好久不見,桂。」蘭顫抖著聲音說,眼眶泛淚,「妳長大了好多啊⋯⋯好漂亮⋯我還以為⋯⋯再也看不到妳長大了⋯⋯」蘭一邊說,淚水一邊順著她的臉頰流下,她卻依然笑著,臉上滿是喜悅。
「蘭⋯!」桂撲到蘭身上,緊緊的抱住了她,「⋯我也以為⋯⋯再也見不到妳了⋯⋯」桂止不住的哭泣,以前就體溫低的蘭,現在更冰冷了,虛弱得彷彿隨時可能倒下。
「桂⋯⋯你好溫暖啊。」蘭回抱桂,在她的耳邊細語,「和軍營⋯⋯不一樣。」
「蘭,蘭!」桂不斷呼喚她哭喊了無數次的名字——現在,她終於見到名字的主人了。
「嗯,我在。」蘭應聲。
「我記起⋯⋯妳唱給我的詩了,」桂哽咽著說,「因為這樣,我們才找到了彼此⋯⋯我真的好想,好想再聽到妳的聲音⋯⋯聽妳誇我⋯⋯」
「嗯,」蘭抬起手撫摸桂的後腦,「桂,你真的好棒⋯⋯要不是妳⋯⋯我們大概真的再也見不到了⋯⋯所以,謝謝妳⋯⋯你真的很好⋯⋯」蘭說著,桂燦爛的笑了。
「我們一起⋯⋯回家吧?」桂放開蘭,握著她的手,看著她的眼睛說,「這次⋯⋯換我給妳梳頭,換我幫妳化妝,給妳唱歌⋯⋯不要再⋯離開了,好不好?」一邊說,她的眼淚止不住的落下。
「⋯⋯嗯。」蘭像七年前一樣,輕輕抬起桂的手貼在自己的臉頰上,閉上眼,「約好了,不會再離開了。」說完,她微微睜開眼,濕潤的眼神閃著幸福的光。
「蘭⋯⋯」桂起身,輕輕的扶起蘭,「我們一起走吧?」
「好。」蘭點頭,和桂一起走向黃包車旁打著傘的侍女,一起上了車,侍女從隨身行李中掏出披肩給兩人披上。
「蘭,這次換我陪著妳了。」
「嗯,謝謝你,桂。」披著同一條披肩的兩人相互依偎,緊握著彼此的手,心裡想著同一件事——這隻手,這輩子絕對不會再放開。
喀噠、喀噠,黃包車再次出發,朝著兩人回憶裡的,滿是幸福的溫暖雨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