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東岳獨自一人來到這座偏遠的小鎮。雖然尚未進入盛夏,外頭的陽光已讓他汗流浹背。
他走到候車亭,正準備等接駁車時,長椅上的一位大叔抬起頭,眼神裡帶著好奇。
「小夥子,你是外地來的吧?」對方以低沉的嗓音試探著問。
「有這麼明顯嗎?」胡東岳有些意外地笑了笑。
「這裡的人我全都認識,你一看就不像本地人。我當然認得出來。」大叔咧嘴笑著,接著說:「要搭車嗎?我可以順路載你一程,看你人模人樣的,不跟你收費。」
胡東岳看了看手錶,發現比預定時間還早了不少。
「沒關係,我搭巴士就可以了。也想到處走走看看,熟悉一下這地方。」他客氣地回絕。
大叔只是笑笑,沒有再多說,便慢慢離開了。
胡東岳站在原地擦汗,拿出手機查詢巴士時刻表,發現距離下一班車還有二十多分鐘。他的目光隨即轉向不遠處的棗紅色木製涼亭,那熟悉的色澤讓他想起國小時的課桌椅。
他走過去,在涼亭裡坐下。木製長椅發出嘎吱一聲。把行李放在一旁,從口袋掏出一封信,靜靜翻閱。
信裡只寫著一句簡短的問候:「最近還好嗎?有空歡迎來玩,你也很久沒來看筑儀了吧?」這句話印在信紙上,就像老朋友在身邊輕聲問候,讓胡東岳不自覺露出微笑。
這時,巴士駛進車站。他抬起頭,收好信,提起行李走上車,心裡默默思忖,等會見面時該說些什麼。
車窗外的景色漸漸變成鄉野,一眼望去,盡是綿延的稻田和零星幾戶民宅。大約一個小時後,巴士在「海芋莊園」站牌前緩緩停下。車門打開時,微風中帶著泥土與稻穗的清香。
一踏進社區,幾位住戶就熱情地向他打招呼,讓胡東岳頓時感受到濃濃的人情味。
「欸!你是新住戶嗎?」一位婆婆笑容燦爛地朝他點頭示意。
「你是來拜訪哪位呀?需要我幫你帶路嗎?」另一位和藹的老爺爺也湊上前,關切地問道。
胡東岳受寵若驚,只能頻頻點頭致意。他心裡想,這裡的熱情和都市相比,簡直是兩個世界。
「請問……丁太太的家在哪裡?」
「你說的是教鋼琴的丁媽媽吧?她家就在前面轉角處,一進去會看到藍色繡球花,那棟三層樓的紅磚透天厝就是了。」
胡東岳依指示來到那棟房子前,在門口停下腳步,深吸一口氣,整理心情後,按下門鈴。
「請問哪位?」對講機裡傳來女主人的聲音。
「我是胡東岳。」
「馬上幫你開門,請稍等一下。」
「好的,謝謝。」
門緩緩打開。一隻奶油色的法鬥從門縫間竄了出來。胡東岳見狀,立刻放下手上的禮物,急忙追了幾步,怕牠亂跑。
「沒關係,牠不會跑太遠的。」婦人說著,順手把骨頭玩具丟出去。那隻奶油色的法鬥立刻蹦蹦跳跳地追了過去,乖乖把玩具叼回來。
胡東岳看著丁媽媽,微微欠身行禮。難以言喻的愧疚湧上心頭,讓他一時語塞。自從丁筑儀離開後,他始終不敢踏進這個家,彷彿一靠近,那些塵封的記憶就會一湧而上。仔細一算,他已經三年沒來探望了。
「您好,丁媽媽。」
「東岳,最近還好嗎?」
「還可以……」
「你瘦了不少,有按時吃飯嗎?」丁媽媽關心地問。
「應該吧……」他最近總是忙著處理個案,三餐也變得隨便。
「該吃飯的時候還是得吃,別把自己累壞了。」
「別站在門口了,先進來吧。一直站在外面說話可不好。」
胡東岳跟著丁媽媽走進屋裡,來到客廳。屋裡到處都是筑儀的照片,有的立在桌上的相框裡,有的精緻裱框掛在牆上。一眼望去,就像她從未離開過這個家。
「……雖然她已經不在了,但我和她爸爸還是想在家裡留下她的痕跡。」丁媽媽望著牆上的相框,指尖輕輕觸碰著框邊,眼底的哀傷怎麼也藏不住。
「我明白。」胡東岳低聲說,胸口彷彿被一隻無形的手緊緊攥住──雖然不痛,卻讓他無比難受。
他從手邊拿起一個包裝精美的水果禮盒,雙手遞上,「這是我一點心意,請收下。」
丁媽媽連忙擺手,笑著說:「別太破費啦!你人來就好。」
「你先坐,我去泡茶。」她轉身走向廚房,腳步看似輕快,卻帶著幾分忙亂,像是刻意找事做,以掩飾心頭翻湧的情緒。
胡東岳坐在老式木桌前,面前攤著一本本厚重的相簿。封面上的標籤分別寫著:2006放榜、2008校慶、2010畢業典禮──每一本,都是與過去交織而成的記憶。
「唉唷,是東岳啊?」丁爸爸穿著寬鬆的睡衣走出房門,半瞇著眼努力看清來客。
「丁伯伯您好,好久不見。」胡東岳立刻起身打招呼。
「我就知道你會來,收到我那封信了吧?」丁爸爸微微一笑,語氣平穩,像是早就料到這一天。
「嗯,想說……也該來看看你們了。」
這時,丁媽媽端著一盤切好的水果和飲料走進來,一見他們還站著,忍不住嘮叨:「站著幹嘛?快坐下來聊啊!」她一邊放下水果,一邊對丈夫說:「還有你啊!怎麼還沒換衣服?」
胡東岳看了看兩人,沉默片刻,才開口說:「丁伯伯,伯母……如果可以的話,我想先替筑儀上香。」
丁爸爸點頭,「好,等我換件衣服,馬上帶你上去。」
丁爸爸簡單換了衣服,就帶著胡東岳走上二樓。樓梯轉角擺著一盆茂盛的虎尾蘭,陽光透過玻璃斜斜地灑落在牆面上,靜謐得像一張老照片。
靠窗的位置擺著一張八仙桌,桌上整齊供奉著遺照和香燭。照片中的筑儀掛著燦爛的微笑,雙眼彎成新月,正是她生前最常見的喜悅神情。
胡東岳雙手合十,靜靜地上香,心裡滿是思念和歉疚。空氣中飄著淡淡的檀香,整個空間安詳而肅穆。
「筑儀也一定希望,我們想起她時,都是這麼開心的樣子。這就是我選這張照片的原因。」丁爸爸說這話時,臉上浮現悵然若失的模樣,彷彿連時間都靜止了下來。
胡東岳點頭表示同意,低聲道:「她的笑容一直很溫暖,這張照片真的把她的神韻拍出來了。」
回到客廳後,丁爸爸坐下來,關心地問:「最近工作還順利嗎?」
「還不錯,診所最近也慢慢步上正軌了。」胡東岳笑著回答。
「多虧當年筑儀的研究,我才能幫助那麼多人。」
「我能幫他們忘掉痛苦的過去,可後來才發現,最困難的,其實是守住那些真正重要的記憶。」
「人會隨著時間忘記很多事情。那些真正想留住的回憶……只能一遍又一遍在心裡默默記著,才不會被時間帶走。」
丁爸爸凝視著胡東岳,對他的話深有同感。
「所以我才會花時間整理這些相簿啊。」他輕輕拍著膝上的相簿,語氣中充滿思念。
「怕有一天,我真的會忘了她的模樣。」他打開相簿,小心翼翼地翻看,裡頭滿是和女兒的合照,每一張都像時光定格的片段。
「到現在我還是不敢相信,她會選擇那樣離開……」方才胡東岳和丁爸爸的對話觸動了丁媽媽的心,她用顫抖的聲音說:「她一直都很堅強、很樂觀,怎麼可能……」
胡東岳沉默不語,內心卻泛起無數波瀾。回想起當年事發的情景,至今仍歷歷在目——那天酷熱難耐,警方拉起封鎖線,丁筑儀的車被吊上海岸。她靜靜地躺在車內,早已沒有了生命跡象。身旁漂浮著一瓶開過的藥,還有滲入車內的海水。
法醫解剖檢驗後也證實,她體內殘留藥物成分,推斷應是服藥後精神不濟,才會釀成車輛墜海的悲劇。
「也許……她真的撐不下去了吧。」丁爸爸無奈地嘆了氣。「她的研究才剛有了突破,卻也承受太多壓力,連一點喘息的空間都沒有。」
當年,筑儀主修神經科學,她的研究發現可透過Θ波影響人的認知。胡東岳則專攻心理學,並與一位電子工程背景的朋友合作,將理論轉化為實作。歷經無數次試錯與挫折,最終成功研發出Θ波傳導裝置。本該是屬於他們的榮耀時刻,卻偏偏在那時,筑儀被診斷出罹患抑鬱症。
「那天……我親眼看著她離開。」多年來,胡東岳始終無法原諒自己,喃喃地說:「如果那時我能早點察覺她的異狀……攔下她……或許,一切就不會變成這樣。」
「東岳,就算你當時攔下了她,也不可能一直守在她身邊啊。」丁爸爸安慰道。
雖然丁爸爸通情達理,但胡東岳仍能從丁媽媽的眼神中,感受到一種難以言喻的不諒解。他明白,筑儀的事發生後,作為母親有這樣的情緒也無可厚非。
「既然東岳來了,不如大家一起吃頓飯吧?」丁爸爸試著緩和氣氛,回頭看向妻子:「老婆,妳說好不好?」
儘管丁爸爸態度和善,胡東岳依然清楚感受到丁媽媽對他的隔閡。即使表面看似平靜,那份芥蒂卻讓他心裡充滿掙扎,不由自主地想早點離開。
正當氣氛略顯凝重時,先前跑出門的那隻奶油色法鬥又興奮地衝了過來,毫不猶豫地跳到胡東岳的腿上。
丁爸爸看到這一幕,忍不住笑了出來:「這還真稀奇,『丸子』除了筑儀以外,很少黏人。」
「是嗎?」胡東岳順手摸了摸丸子的頭。
丁爸爸笑著說:「說不定,是你讓牠想起了筑儀。」
自從丁筑儀離開後,胡東岳彷彿靈魂被抽空,生活一度失去重心,對什麼事都提不起勁。直到有一天,夜深人靜時他猛然醒悟——他告訴自己,不能讓她的努力白費,更不能讓悲劇重演,這才重新振作起來。
就在這時,手機突然震動,打斷了他的思緒。
「不好意思。」胡東岳連忙從口袋掏出手機查看。
丁爸爸見狀,只是抬手輕輕一擺,示意他不必介意。
螢幕上顯示的是古悠人傳來的訊息,只有短短幾個字:「有人來委託了。」
「有什麼急事嗎?」丁爸爸察覺到他的神情變化。
「嗯……是工作的事,我得回去處理。」
「那你先去忙吧,有空再回來看看我們。」
「我一定會再來。」胡東岳眼神堅定,那不只是對丁爸爸的承諾,也是對自己說的話。
丁媽媽陪著胡東岳走到門口,這時身後傳來丁爸爸的聲音。
「東岳。」
胡東岳愣了一下,回頭望去,只見丁爸爸站在玄關,神情比剛才更加嚴肅。
「那孩子的事……讓我明白了一件事。有時候,心理上的創傷比身體的病痛還要難痊癒。」丁爸爸語調溫和,卻帶著沉思。
「她把研究成果交到你手上,是出於對你的信任和期待。我希望你能善用她的心血,盡力去幫助那些仍陷於痛苦中的人。」
丁爸爸頓了一下,望向遠方,彷彿在尋找女兒的身影。「我們無法改變過去,但你可以讓她的努力擁有意義。」
「我明白您的意思,我會記在心裡。」胡東岳鼻頭一酸,幾乎要落淚。
回程的車上,車窗外的風景飛快掠過,丁爸爸的話依舊在耳畔迴盪。那不只是囑託,更是一份託付——要將筑儀的精神延續下去,讓她的存在不只停留在記憶中,也能在每一次診療裡留下痕跡。此刻,胡東岳的心中湧現前所未有的責任感與使命感。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