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漫過深水埗唐樓鐵閘時,我總要繞道鴨寮街舊物市集。某個玻璃櫥窗裡懸著半幅湘繡蝴蝶,斷線處的金銀絲在晨霧中閃爍,恍若那年重陽在京都西本願寺瞥見的唐代織錦殘片。這般舊物擱在此處,倒像是時光長河沖刷至此的文明貝殼,教人想起沈周題畫那句「蝴蝶不知春去也,又銜花瓣到蘭房」。
祖母留下的梅花牌縫紉機,抽屜裡仍壓著六十年代《良友》畫報內頁。泛黃銅版紙上阮玲玉的丹鳳眼,還在固執地倒映著老上海百樂門的燈影。某夜整理線軸,驚覺她手抄的《牡丹亭》戲文,蠅頭小楷竟與我辦公室落地窗外的維港波光重疊。玻璃幕牆折射的幻彩詠香江,如何比得上紙頁間那句「原來奼紫嫣紅開遍」?
老冰室的雲石桌紋最是玄妙。咖啡漬年年月月描摹著絲襪奶茶的圓弧,卻在某個回南天清晨,突然顯現半世紀前荔園遊樂場的旋轉木馬軌跡。夥計擦拭玻璃杯的手勢,竟與陸羽茶室老師傅沖水沏茶時的鳳凰三點頭如出一轍。杯口氤氳的熱氣裡,我瞥見任劍輝反串賈寶玉時甩動的水袖。太平山頂觀景台的遊客忙著用智能眼鏡掃描維港。我獨倚石欄,聽見山風捲起張恨水《金粉世家》的殘頁,混著荷李活道古董店飄來的宋代建盞鐵胎香。對岸會展中心的玻璃穹頂,折射著某年元宵燈會的魚龍燈影,與康熙年間廣彩瓷匠描金時的呵氣凝霜。
重訪南蓮園池,驚覺池中錦鯉擺尾的韻律暗合《韓熙載夜宴圖》琵琶女的輪指。某尾墨鱗忽然躍出水面,激起的水珠沾濕我懷中《浮生六記》,墨跡化開處竟浮現文徵明小楷抄寫的《醉翁亭記》。想來這「朝而往,暮而歸」的況味,五百年前便預言了霓虹都市人的懷舊饑渴。
夜過油麻地果欄,守夜人電筒光掃過貓山王榴槤的尖刺,折射出錫克教廟金頂的輝光。三隻野貓追著滾落的龍眼,果核碰撞聲竟與西洋菜街舊書店老闆撥弄算珠的節奏譜成復調。某顆龍眼卡進石縫的瞬間,我聽見上海街唐樓傳出《雷雨》話劇排練的台詞回聲。
中環藝廊的玻璃幕牆倒映著石板街塗鴉,電子屏幕上的加密藝術與文武廟籤筒竹紋產生水墨交融。畫廊主人手沖的瑰夏咖啡,油脂漩渦的紋理恰似八大山人畫魚的枯筆飛白。冷氣口飄來的雪松香,竟夾雜著《客途秋恨》唱片封套的檀木氣息。
深水灣沙灘的浪沫裡,某個貝殼滾入礁岩縫隙的瞬間,驚起漫天紫荊落英。紛飛的嫣紅中,我看見張保仔帆船的纜繩纏住青馬大橋斜拉索,避風塘的漁燈連成銀河系的星圖。浪尖掠過的鷗鳥,正以葛飾北齋的筆意勾勒香港漁歌。
暮色中的黃大仙祠香爐,煙篆寫就李碧華小說的章回標題。某位婦人擲出的聖筊,在空中翻轉出六十年代電車售票員的撕票手勢,落地時卻化作西九戲曲中心屋頂的流線投影。解籤師傅的老花鏡片,折射著大館當代藝術展的霓虹光譜,光斑裡藏著《牡丹亭》工尺譜的蠹洞紋路。
重陽登高至獅子山腰,見雲霧中浮現的不是中銀大廈尖頂,而是《山海經》記載的員嶠仙山。智能手機忽然響起《紫釵記》的尺八前奏,聲波震落山徑旁的野菊,飄向鯉魚門的三桅帆船。某片花瓣貼上帆布的剎那,我看見1920年代太平山纜車票根與22世紀星際船票在時光琥珀裡重疊。
歸途驟雨忽至,雨簾中閃現母親手繡的百子圖被面紋樣。雨點敲打的士車窗,奏出《妝台秋思》的泛音列。後視鏡裡倒退的廟街牌樓,竟與《東京夢華錄》記載的汴京夜市在時光蟲洞交匯。司機轉動收音機旋鈕,1960年代電台直播的《梁祝》小提琴協奏曲,與AI生成的虛擬南音詭異地琴瑟和鳴。
推開唐樓鐵閘的剎那,感應燈光暈裡浮現的,竟是明日黃花在時光暗室的顯影過程——原來每個消逝的此刻,都在永恆的定影液裡結晶為未來的鄉愁。此刻震動的智能手環,莫不是黃大仙祠那支上上籤在元宇宙的化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