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銅鑰匙靜臥在天鵝絨襯裡的老錫盒中,齒痕蜿蜒如祖母眉心的皺褶。我慣於將它貼近耳際,聽1940年代跑馬地唐樓的雕花玻璃如何震顫,當印度更夫敲着梆子路過栽滿緬梔子的露台。
家是氣味的經緯。樟木衣箱底壓着的素紡旗袍,至今浸潤着檀香扇與雙妹嘜花露水的糾纏。戰前出生的上海鋼琴教師總說,真正的鄉愁藏在喉頭三寸之下——那是童年弄堂口油墩子翻滾的菜籽香,混着蘇州河潮汐的鐵鏽味。深宵整理外祖父的手札,鋼筆水洇染的「舉頭望明月」突然滴落琴聲。1938年重慶防空洞裏的《月光奏鳴曲》,與2014年維也納金色大廳的安可掌聲,在伯牙琴絃上共震出琥珀色的年輪。移民顧問事務所的霧面玻璃外,我看見行李箱在雲端跳着圓舞曲:潮繡嫁衣與石墨烯行李箱共享着相似的懸浮感。
某個落櫻時節在奈良借宿,格子窗外驚鹿竹筒的叩響,竟與尖沙咀鐘樓的報時聲譜成對位法。茶庭石燈籠的光暈裏,浮現出兒時蹲在石板街看老師傅吹糖人的剪影。原來故園記憶會自行擇路,順着茶湯裏沉浮的玉露嫩芽,攀上異鄉客的舌尖。
沈從文寫過三三的渡船,沒寫透的是漂泊的船票都印着有效期。金融城的落地窗折射着無數黑膠唱片般的側臉,他們用降噪耳機循環白噪音歌單,卻在晨曦初現時搜索家傳蘿蔔糕的食譜密碼。電子門禁的指紋認證永遠辨識不出,那些嵌在螺紋裏的蚵仔煎火候與煲湯文火。
我在摩星嶺廢墟眺望鱗次櫛比的光河。某個立方體窗格正投影着《晚春》的當代劇場:女兒以VR眼鏡重現京都紅葉祭,母親在智能相框循環播放失智前手織的元寶針。二十一世紀的月光平等地摩挲板間房鋁窗邊的風鈴與豪宅露台的香檳杯,升降機樓層按鍵的磨損度,默默拓印着命運的等高線。
最動容的邂逅發生在神戶舊書肆。大正年間的《源氏物語》抄本夾頁間,飄落半幀1962年虎豹別墅留影。相紙背面的鋼筆註腳,竟與我中學國文老師的批註筆跡隔海呼應。這冊穿越關山的海東青,此刻在我肘畔吐納着同樣的漢文呼吸。
子夜歸途行經油麻地果欄,守夜人將荔枝殼擺成星宿圖。剎那驚覺:家原是光陰的摺紙藝術,我們皆是揣着族譜碎片的時光信差,在混凝土迷宮裏解讀磚縫間的摩斯密碼。就像那柄永不啟用的黃銅鑰,雖已銹蝕了開闔的使命,卻始終能旋轉出血液裏的鹹澀潮汐——那是維多利亞港的月色,亦是錢塘江的初雪。
闔上詩集時,書頁間的乾燥茉莉與童年大宅天井的夜來香突然重疊。百年時差的兩縷幽香,在鼻尖共舞成德彪西的月光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