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悠人一邊抽菸,一邊翻著報告,臉上寫滿不耐煩。見到胡東岳終於出現,他忍不住發牢騷。「你去哪兒了?我等你半天了。」
胡東岳不疾不徐地拉過一張椅子坐下,淡然地問:「這次的委託是什麼?」
古悠人隨手把一份資料丟到桌上,「跟居家無障礙設施有關,你對這方面了解多少?」
「我印象中,大概是給行動不便的長者用的設備吧,像止滑墊、扶手、浴廁安全裝置,還有無障礙坡道。」
古悠人拉過一張辦公椅,將胸口靠在椅背上,語調帶著幾分冷淡:「委託人說,他爸是被人設局才會買那些設備。最近新聞也報導過,類似的案件不只一件,甚至有人因此出事。」
胡東岳微微蹙眉,神情凝重地問:「到底是怎麼回事?」
古悠人將菸頭按進煙灰缸,無奈地說:「被騙的,多半是獨居老人。雖然社會局有定期關懷,但有人看準這點,趁機大撈一筆。」
胡東岳默不作聲,手托著下巴,專注聆聽古悠人講述整個事件。
「一開始,他們以關懷為名來拜訪,等到混熟了,才露出真面目。」
「假裝熱心地說家裡一定要鋪止滑墊、裝扶手、換浴室設備,否則一旦跌倒,後果不堪設想。」
「再加油添醋強調社會局有配合的廠商,可以介紹價格公道、品質不錯的公司來安裝。」古悠人越講越激動,順手又點了一根菸。
「那這些設施的品質合格嗎?」胡東岳問。
「目前沒聽說有什麼劣質品的投訴,不過……」古悠人話說到一半,抽了口菸,聲音低啞下來。「這家公司的產品,價格比其他廠商貴了一倍以上。」
「被家人發現後,你猜會怎樣?」
「這些人很有意思,不是去找廠商理論哦!反而責怪自己的父母,為什麼不事先通知他們。」
聽到這裡,胡東岳心頭湧上一陣酸楚。比起受騙,家人的責備才是那些老人最難承受的傷害。
「一輩子節儉省吃儉用,到了晚年,好不容易存下的退休金卻被人騙走,還得承受子女的冷言冷語。你說,這些老人家還活得下去嗎?」古悠人雙手一攤,嘴角微微上揚,卻沒有半分笑意。
胡東岳心想,隨著社會高齡化,老人家的需求越來越受到重視,卻總有人趁著他們資訊不足行騙,實在是太惡劣了。
「你說的出事……是指什麼?」
古悠人瞥了他一眼,隨即移開視線。「有人退休金被騙了,生活撐不下去,最後只好走上絕路……」
胡東岳一時說不出話來。原來,這件事早已釀成無法挽回的悲劇。
「所以,委託人是希望他父親能忘了這件事嗎?」
「對。」古悠人熄掉菸,點了點頭。
「那就先請他過來談談吧,等我了解狀況,再看能不能幫上忙。」
古悠人正要離開時,胡東岳忽然開口叫住他,「對了,那家公司叫什麼名字?」
「銀盾居家護理有限公司。」
胡東岳疑惑地問:「媒體都報導了,照理說這家公司早就該被抵制了,為什麼還能營運下去?」
古悠人聳聳肩,語氣相當不屑。「這些傢伙專門鑽法律漏洞,使用的手法叫『價值基礎定價法』;只要顧客自願購買,不管價格多貴,都不能算詐騙。警方也沒辦法介入。」
「那社會局的人呢?」胡東岳難掩不滿,憤慨地說:「他們介紹那家公司,難道就能全身而退?」
古悠人搖搖頭,嘆了一口氣。「這得看情況。如果介紹的產品真的出問題,並且沒有盡到審核或提醒的責任,當然有可能被追究。但只是單純介紹,對產品內容完全不了解,那就很難構成法律責任。」
胡東岳瞪大雙眼,眼裡滿是質疑和憤怒。「所以,非得出人命,才會有人被追究嗎……」
古悠人知道他難以接受這種灰色地帶,語調平靜卻壓抑。「我懂你的心情,這世上有太多事都介於黑白之間,處在模糊的界線;但這就是現實。」
「大多數人只顧著自己的權益,從不在乎別人的死活。」古悠人回想起當年民眾對他家族的撻伐,如今的他早已看破這一切。
兩人沉默了片刻。古悠人一如往常地沉著,拿起桌上的手機,「總之我先去聯絡委託人,其他的事等對方來了再說。」
走到樓下,古悠人隨手從口袋裡掏出手機。
電話很快接通,羅秉耀的聲音裡帶著明顯的倦意。「幹嘛……」
「羅Sir,有件事想麻煩你,幫我查查銀盾居家護理這家公司。」
電話那頭傳來一聲冷笑:「又是你們家心理師交代的任務?」
「……你有意見嗎?」古悠人不客氣地反問。
對方刻意嘆了口氣,抱怨地說:「你們啊,總是把事情搞得那麼複雜。明明只要完成委託、收錢就好,偏偏每次都要當成自己的事來處理,不覺得很麻煩嗎?」
這一點,其實古悠人也思考過:若不去了解委託人的背景,單純執行治療,會不會有什麼差別?他為此問過胡東岳無數次,對方卻總是避重就輕,直到某天才終於說明原因。
「如果不試著理解當事人的心理障礙,單靠認知覆蓋,有時反而會引發情緒記憶,甚至導致更嚴重的心理混亂。」
胡東岳提過,曾有個接受認知覆蓋的當事人,只要一回到特定場所就情緒失控,甚至出現異常行為。後來他推斷,雖然記憶被覆蓋,心理創傷卻仍然存在。換句話說,即使大腦不再保留那些記憶,潛藏的壓力還是會透過情緒反射出來,就像身體的本能反應,不受意識控制。
也許正因如此,胡東岳一直非常謹慎。久而久之,他那一絲不苟的性格也潛移默化地影響了古悠人。表面上還是會嫌他囉唆,但內心其實早已默默接受了這份堅持。
「這也是治療的一部分,了解當事人的身心狀況,是不可或缺的過程。」古悠人說。
羅秉耀聽聞後,也懶得繼續爭論下去。「好吧,既然你們有你們的做法,我就不多說了。不過我得先說清楚,如果調查過程中出了問題,我會視情況加價。」
古悠人撥了撥他那頭微捲的頭髮,慢條斯理地說:「沒問題。現在能談正事了嗎?」
「說吧,你想查什麼?」
「我想請你幫我弄到銀盾公司內部的會議紀錄。」
聽到這話,對方忍不住嗤笑,語調中盡是奚落:「你是在跟我開玩笑吧!你覺得這件事有這麼簡單嗎?」
「「依我對你的了解,這事對你而言根本不算什麼。」古悠人知道羅秉耀的底細,才會提出要求。
「你先查出銀盾的目標對象,再跟對方說明情況,請他們配合。接著想辦法拉攏那個負責推銷的人,讓他交出會議紀錄──不就行了?」
「哼!你說得挺輕鬆。等拿到這資料後,你打算怎麼處理?」
古悠人沒正面回應,只是冷冷地問:「別管這些!我只問你辦得到嗎?」
「給我點時間。」羅Sir話一說完,就乾脆掛了電話。
古悠人眯起眼,把那根沒抽完的菸重新點燃,一邊翻看聯絡人資料。
「是魏先生嗎?我們心理師希望明天和您見一面。」
「好,明天我來接你。」古悠人深吸最後一口菸,讓煙霧隨夜風飄散。他慢慢踱步離去,身影逐漸消融在城市的霓虹與喧囂之中。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