該回家就要準時回家（2）

　　三重的老住宅區不像永和那樣巷弄複雜，但數量也不少，一不小心就會走錯條。黃耀祖時不時查看Google地圖，以免自己走錯方向，他的右手還搭在白靖淳肩上，幾乎是強押著白靖淳前進。

　　男孩的鬼魂緊跟在側，顯得相當期待。白靖淳知道，那是因為黃耀祖替祂抓住自己，打算完成祂的要求。

　　「我知道你不會透漏真名，我要怎麼稱呼你？」黃耀祖問道。

　　「阿緯，叫我阿緯好了。」

　　黃耀祖順口叫了幾次，就開啟籃球的話題。一人一鬼，一路上一直聊著，從HBL、SBL聊到NBA。黃耀祖提到野獸去打CBA時，阿緯也提到台灣CBA夭折的事情。

　　這實在太過理所當然了。白靖淳從沒看過人和鬼魂這樣相處，更別說是這樣相談甚歡。他總以為人鬼殊途，他不該看到祂們，而祂們也不該察覺到自己。

　　不知不覺，已經走到街上。說是街，其實就是比窄小的單向道寬，它是雙向道。白靖淳住在附近，以往也會在這個時段行經這裡。他很確定，這條街在這種時間並不曾如此熱鬧，人群中肯定有不少鬼魂，就是所謂的孤魂野鬼。

　　祂們乍看之下和活人無異，仔細看才能發現祂們比較透明。現在天色已黑，若有一些距離就會不好辨認。

　　白靖淳還發現一件事，他小時候只需要無視祂們，祂們就不會有反應。現在不同了，這一路上，只要經過鬼魂，擦身而過的鬼魂都會特別看他幾眼。

　　如果只是單純盯著，白靖淳還不至於如此緊張。為了確認白靖淳是否能看見祂們，有的鬼魂會忽然跑回視線內，從尋常的樣子變得猙獰。

　　祂們嚇人的花招很多，其中幾個真的太驚悚，害白靖淳差點失聲尖叫。例如剛剛過馬路，迎面而來的老爺爺一直看著他。隨著距離縮短，白靖淳看到老爺爺皺皺的皮膚像蛇一樣脫皮，露出裡面的乾癟的肌肉組織，隨即再次脫皮，變成灰白的骷髏。

　　白靖淳沒有大叫，但眼睛忍不住睜大。他猜想，自己那時臉色肯定很慘白，所以已經成為白骨的老爺爺才會停在他面前嘎嘎的笑，用空洞的眼窩繼續注視他，想看白靖淳會不會因此繞道。

　　其實，白靖淳很想設法繞道，但他的彆腳演技一定騙不過鬼魂。他轉頭詢問黃耀祖，這條路是否正確，暗示黃耀祖幫他。可黃耀祖看了一眼地圖，淡然回應後就繼續前進。他不只前進，還把手從白靖淳的肩膀移到背部，強推著他直接走入白骨懷中，又穿透過去。

　　那一瞬間，白靖淳腦中跑過的不是人生回憶，而是這輩子學過的所有髒話。他不能罵出口，也不能發火，他能感覺到心臟劇烈跳動，似乎在替他演繹何謂氣得跳腳。

　　好不容易板著臉走完斑馬線，白靖淳覺得自己全身不舒服。他太過緊張，身體也變得僵硬彆扭，胃陣陣抽痛，都快吐了。

　　忽然，黃耀祖緩慢而沉重的拍了拍白靖淳的肩，在他耳邊低聲道：「你的陰陽眼忽然再次打開，你現在的氣場跟小時候已經不同，會比以前容易吸引祂們注意。如果不敢面對，就要徹底無視祂們。」

　　「怎麼可能說無視就無視，祂們都盯著我。」白靖淳低聲抱怨。他還沒跟黃耀祖算帳呢，怎麼可能聽他的。

　　「有我在，怕什麼。把他們當成好奇心旺盛的普通路人就好。」黃耀祖非常有自信，拍了拍白靖淳的背。「我再次看得到的時候也跟你一樣，久了就習慣了。」

　　白靖淳仰望著他，總覺得他的背後微微發光。他不禁好奇，這個男人為何可以如此泰然，不禁油然升起莫名的欽佩。

　　白靖淳眨了眨眼仔細一看，發現光源是體育用品店的招牌。他內心的感動頓時消散，連帶想起此人奇怪的言行。他告誡自己不要輕信這個男人，轉而皺眉問道：「你說你還沒開工，又要陪他打球，你到底想做什麼？」

　　「阿婆沒跟你說過我的事嗎？」黃耀祖詫異的反問。他欲言又止，旋即擺擺手，說：「現在說明太麻煩了，等一下就知道了。」

　　黃耀祖轉身打量店面，在門口左右端詳。

　　「怎麼了？」白靖淳問。

　　「現在很少有店家會找人做結界，頂多就是貼招財的符咒。不過，確認一下比較保險。」黃耀祖自顧自的解釋道。

　　白靖淳隨意應聲，其實，他比較希望店面有擋鬼的結界，他可憐的心臟需要休息一下。

　　「你還好嗎？雖然我也嚇過你，但你現在臉色真的很慘。」

　　阿緯的聲音突然在耳邊冒出，白靖淳微微一顫。他本想教育祂，無聲靠近人又突然出聲，也會嚇到人。但想想，跟鬼魂要求這個實在太愚蠢了。

　　白靖淳望向阿緯，這是他第一次近距離，認真直視祂。現在的阿緯依然有些透明，神情與容貌卻相當普通。與國中放學後，和白靖淳一起走出校門的那些活生生的同學們，沒有區別。

　　「祢那時為什麼要嚇我？」白靖淳問。

　　「我不是故意的。我太開心，情緒激動時，表情很難控制。」阿緯說明後誠心道歉。見白靖淳似乎不太相信，阿緯又說：「真的啦！等你死後就知道了，我沒有騙你。我只是很高興有人找我打球。」

　　「祢別亂說話詛咒我喔。」

　　白靖淳笑了，阿緯隨之露出放心的神情。

　　此時，白靖淳驚覺，原來鬼也有這樣人性的一面。他不禁思考：或許是我反應過度，先入為主的懼怕祂們，才會被幼稚的鬼捉弄。

　　其實，阿緯也沒惡意。可能就像毛利人會對陌生人扮鬼臉，沒被嚇跑的就可以當朋友了？他應該把鬼魂當成另一種少數種族。

　　白靖淳腦中忽然浮現鬼魂學毛利人戰舞、扮鬼臉，真正意義上的鬼臉……他很清楚，這樣的結論很滑坡，但至少他能接受。站這這種想法之上，他就比較不排斥與鬼魂接觸了。

　　正好，黃耀祖確認完畢，朝白靖淳走來。他察覺到白靖淳有了微妙的轉變，滿意地朝了他點了點頭。

　　白靖淳知道自己被看穿了，有些不好意思，快步的進入店內。

　　這家店面不大，以球鞋為主商品，幾乎每一面牆都擺滿了球鞋。在球鞋之上，又擺著一排籃球，每面牆寬度不一，大概能擺個六至十顆。

　　NIKE、愛迪達、SPALDING、molten……架上的籃球都是常見品牌，白靖淳不知道眼下該選擇什麼品牌和顏色。

　　回頭一看，阿緯正隨著黃耀祖入店。阿緯大致張望，就問：「可以買NIKE嗎？」

　　白靖淳可以理解，他們幾個愛打球的都會想要一顆自己的NIKE籃球，但這對國中生來說已經是奢侈品了。他推測，阿緯還在世的時候，同儕間大概也是這樣。

　　「我也覺得NIKE不錯，看阿緯喜歡哪個。」白靖淳附和。

　　「好啊，NIKE的新球也比較好打。」

　　得到金主同意，阿緯興奮的伸手拿球，沒想到竟穿透過去。祂稍稍一愣，忽然想起自己已經死亡似的，尷尬而落寞的一笑，默然回到黃耀祖身旁。

　　「祢要看哪顆，我幫祢拿。」黃耀祖低聲詢問。

　　還不等阿緯開口，白靖淳就湊上來低聲問：「要買給祂的話，是不是要買好燒的？」

　　「蛤？」黃耀祖出聲，一臉不解。

　　「嗯？」白靖淳跟著出聲，同樣一臉不解。

　　「啊！」黃耀祖忽然理解了，憋笑道：「是你誤會了。」

　　黃耀祖比手畫腳解釋道：「如果鬼魂本身的能量比較強，或是在陰氣重的地方，鬼魂是有機會可以觸碰或操控物品。但是，那都是特例，絕大部分的鬼魂做不到。所以，阿緯碰不到球。」

　　白靖淳點頭，表示理解。「對啊，所以燒給祂。」

　　黃耀祖又想笑了。他伸手摀住嘴，稍稍深呼吸，繼續說：「想把東西送給祂們，讓祂們在另一個世界使用，要用燒的。但是，要讓祂們可以食用、觸碰，只要拜過就可以了。你把球燒了，就換我們碰不到了，這樣怎麼跟祂打球？」

　　白靖淳一瞬間脹紅了臉，他本意是為阿緯著想，沒想到反而鬧了笑話。

　　「別在意，別在意，有這個心很不錯。」黃耀祖笑完後，摸了摸白靖淳的頭。

　　就算是和已經抽高的同儕相比，白靖淳165公分也算高的。然而，黃耀祖顯然超過180公分，這樣的舉動，不禁讓他意識到兩人的差距。

　　不只是身高，黃耀祖散發的自信與成熟，在他心裡升起一絲細微卻難以忽視的仰慕。這樣強烈的弱小感，或是被直白的肯定，白靖淳已經好幾年沒有感受過了。

　　白靖淳仰望著黃耀祖，再次覺得這人微微發光。他確定，這次與黃耀祖身後的電燈無關。看著黃耀祖輕鬆拿下籃球，以及阿緯眼中滿是興奮，白靖淳一瞬間抽離了。他有點明白黃耀祖做的事，也明白這就是憧憬。

　　雖然看不到自己的模樣，但白靖淳相信，自己的眼神大概閃閃發光。那是發覺美好時，人們都會有的激昂。

　　我能成為這樣的人嗎？

　　白靖淳抱著這個問題，直到黃耀祖結完帳，把籃球塞到他懷中。那顆球是常見的紅棕色，配上黑色的NIKE勾勾，相當簡單。

　　「走吧，堤防十點熄燈。」

　　黃耀祖走到店門口，阿緯馬上跟上，只剩白靖淳還留在原地。

　　望著黃耀祖的背影，以及他身後的那片黑暗，白靖淳立刻想起剛才的老爺爺。縱使心態有了轉變，白靖淳也不可能一瞬間就不怕了。白靖淳不自覺望向阿緯，他已經將祂視為朋友，即便只是一點畏懼，都讓他暗暗抱歉。

　　白靖淳不喜歡來回擺盪的感覺，每猶豫一次，他的自責就多一些。

　　「祂們的態度是反映你的態度，祂們的模樣也只是反映你的想法。」

　　不知何時，黃耀祖已經轉過身來，走到白靖淳身旁輕聲說：「你看後面那位地基主。」

　　回頭一看，白靖淳果真看到一位半透明的老婆婆。在黃耀祖提醒前，他完全沒察覺老婆婆的存在。

　　白靖淳也沒想到，視線一下就和祂對上了，頓時不知所措，就像偷窺時被當事人發覺似的。當然，白靖淳對祂沒有什麼奇怪的想法，只是自認失禮而感到抱歉。他點頭行禮，用唇語向老婆婆說聲：「打擾了，謝謝。」

　　老婆婆和藹的笑了，淡淡說了一句「謝謝光臨」，旋即憑空消失。

　　白靖淳忽然明白，黃耀祖說的「把祂們當路人」是什麼意思。他不該去擔心會不會遇到祂們，正如他不會去思考出門會與多少人擦肩；他也不該去擔心祂們嚇他，是他恐懼的氣場惹來祂們捉弄，正如同他也會想去玩弄小動物。原來，他只需要像對待陌生人一樣，和祂們正常相處就好。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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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雖然有人說這篇作品讓他想到《陰陽眼見子》，但我寫這篇作品的靈感其實來自《黑暗集會》，那時它動畫化的消息才剛出。寫的過程逐漸《花田少年史》與《夏目友人帳》甚至帶了一點《銀魂》就不是我預期中的事情了。　

（其他回有其他後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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