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先輕輕點下播放鍵,讓旋律輕盈流瀉,伴隨你一頁一頁走進故事深處。
畫室的空氣仍瀰漫著濕潤顏料的氣味。K望著我的眼問「妳願意嗎?」,此刻他顯盡藝術家的癲狂,從沒看過K的這個狀態,但他身上散發的不羈讓我著迷,對他的情感就那麼輕易的從看向他的眼底洋溢出來。
雖不知道他要怎麼做,輕輕點頭把自己交給他,接著他用他自己的手指,在我肩胛的骨邊抹上一抹銀白,讓我的後背輕貼他已上顏料的畫布。
隨後把我的手握起,沾了顏料,再將我們十指交疊,一起按在那塊乾涸許久的畫布上。
那是黑色、深藍與暗紅混合的色調,像夜晚沉入水底的記憶。
指尖浸在那冷冽又黏稠的顏料中,將它印在畫布的一角,那是一朵微微張開的指印,如花朵初綻。
感覺得到顏料與畫布的冷,彷彿將我的體溫凍結在那一刻。
K將我的髮絲溫柔散開、均勻地鋪展,像夜空墜落的一場流星雨。
我跟著他的節奏,在畫布上留下掌心、手臂、甚至是我胸前的痕跡。
K用自己的手指與前臂拓出深色的輪廓,他的胸口緊貼我染上的背脊,讓兩人的體溫與顏料混合,像在印下一段難以分離的過去。
那些掙扎與親吻的痕跡像是無法重複的筆觸,帶著慾望的重量與時間的裂痕。
將我們的指紋、體溫、髮絲,甚至唇的痕跡,拓印在畫布上。
那不是具象的身體,而是抽象的存在,一些模糊的肌膚邊界、碎裂的形狀,與彼此擁抱時被壓縮變形的影子。
我們的氣息越來越靠近,彼此之間再沒有話語,只有顏料與皮膚相觸時發出的沙沙聲。
整幅畫成為我們身體的殘影模糊、混合、無法界定。
沒有一個清楚的五官,也沒有性別,只有在畫布中央像心臟裂開又沒有完全分離的一塊暗紅。
K用刀片輕輕劃過畫布某些邊角,讓某些顏料斑駁脫落,我看懂他想表達的,不能太完美,不然就不真實。
最後K看著那幅還未乾透的畫作,那幅被我們共同誕生的作品。
他將雙手捧在畫布前方,好像在看一件聖物,而我在他身後,靠著牆壁靜靜地呼吸。
「五天後的飛機回倫敦」他終於開口聲音乾澀,眼神空洞又滿溢著光芒,「我媽剛好有事,不會送我。妳能來嗎?」
我沒回答,因為我不確定每次相愛後分離,都像在割開心臟,讓愛流出來又讓時間緩緩結痂。K轉頭看我,眼神又深又黑。
「這幅畫叫Missing。」
K是抱緊我,像是要將我整個人擁進那幅畫裡,永遠不讓我消失,那一刻我緊抱著他,讓自己變成他能抓住的最後一個漂浮物。
手機震動的聲音劃破沉靜的畫室,K從外套裡拿出手機看見來電者,他望了我一眼,像是抱歉,又像是被現實硬生生拽回來的無奈。
他接起來,是他母親的聲音,隔著話筒都聽得出催促跟擔心風雨的語氣。
「好,收一下畫室等一下就回來……我知道了媽。」
K低著頭回應,眼神卻依然在我身上打轉。
那句「我知道了」像是對世界說的,也像是對自己妥協的一種認命。
掛掉電話,從洗手間開了許久的熱水後,拿來一條熱毛巾,「來,我幫妳擦掉。」K語氣輕柔,彷彿這是唯一他此刻還能為我做的事。
K坐在我身旁,小心翼翼地抹去我肩膀上的銀白與深藍,從鎖骨到手臂,像是在替某段無法持續的親密儀式做收尾。他擦得很慢,每一次觸碰都像是一種道別。
「我不知道怎麼形容那種寂寞。」他低聲說,「就算我身邊很多人在聊天,還是覺得空的。」
我沒有回應,只是任由他的動作進行。身上的顏料逐漸褪去,皮膚變得乾淨,卻也像是我們之間那點什麼,也一點一滴被擦去了。
他看著我,眼底有一種熟悉的哀傷,「妳願不願意,來英國陪我?不是永遠……就一段時間。」
我垂下眼不忍看他,他知道答案,但他還是問了,像是在替心底那一點希望做最後的搏命。
「對不起,我不該這樣要求妳。」
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彷彿整間畫室都靜默,只剩下這一句話在空氣裡緩緩擴散。
風雨依然強驟,我本來想自己坐計程車回去。
K堅持送我回家,車上空氣還濕,車窗外的霓虹和水氣交疊,像畫布未乾的顏色。
車停在我家樓下,沒有熄火,外面是深夜的風雨,路燈在水氣中拉長光的軌跡,如同我們之間那一段段無法言說的距離。
我道謝後說晚安,隨後解開安全帶,手伸向車門時,他突然伸手抓住我的手腕。
「不到一年就畢業了。」他說,語氣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刻意遞出一點未來的可能,「我會回來的。妳……妳會還在嗎?」
「我知道我沒資格要求什麼。」他的聲音有些壓抑,卻一字一句緊緊扣在我的心上。「但這些話我不說,我會後悔。」
我沒有抽開手,只是靜靜地握住他掌心的溫度,像握住某個不確定的未來片段。
K緊盯著我們交握的手,像在對抗什麼不願被承認的情緒。
「我一直在想,是不是不那麼懦弱一點,再勇敢反抗我媽,就能留住妳。」他喉嚨緊了緊,「但我知道,我給不了妳想要的未來……我連我自己都沒辦法保證下一秒會在哪裡。」
「可是我好想要妳在我的生活裡。」
他抬起頭看著我,眼裡的濕意映著車內昏黃的燈光,像無聲燃燒的願望。
「我每天醒來都想妳。不是那種模糊的懷念,妳是那樣走進我的生活裡,一直想知道妳吃了什麼,有沒有睡好,工作是不是累壞了……」
「我不敢打擾妳太多,因為我怕一碰,就又讓妳掉進來。」他聲音沙啞了,「可我也怕……你會走得太遠,我再也追不上。」
他說了許多卻頓了頓,像在壓抑某種衝動。
「我真的很自私,我知道妳值得一個能陪在你身邊的男生,不讓妳委屈掉淚。但我不能、不願想像你牽著別人的手……那畫面,我真的……承受不了。」
我望著他,胸口像被什麼狠狠勒住。那些我們無法安排的時間與距離,像命運早已標示的分隔線,模糊卻清晰。
我只是輕輕把手抽回,卻又忍不住讓指尖停留在他的掌心,像最後一點不捨的餘燼。
「你知道的,我們的問題,不只是距離跟時間。」我說
K深呼吸一口氣,像是想說什麼卻又被什麼卡住。
我低聲說,像是怕一說出來,就會真的碎裂什麼:「還有你的母親,還有……我們一直無法前進的未來。」
「我不是沒想過去英國陪你。」我苦笑了一下,眼角泛起一點潮濕的霧,「我想過很多很多種可能,只要能和你在一起……」
我轉過頭看著窗外的雨,聲音幾乎要被雨聲吞掉:「可是我不想再一次,在你跟你母親的戰場裡變成犧牲者。我不想再為了你的夢想,丟掉我自己。」
我望回他眼神裡是說不清的溫柔與決絕:「我愛你,但愛不應該是這麼痛的事,可我們每一次靠近,都必須對抗什麼,最後對抗我們自己。」
「這不是你的錯,我知道你努力了。」
我輕聲說完這些話,彷彿也把某個藏了很久的東西說給自己聽。
K的眼睛紅了,他沒有出聲,只是垂下頭,用力握了一下方向盤,像要把情緒壓進掌心的紋理裡。
車內靜得只能聽見我們的呼吸與窗外的雨聲,那是一種慢慢沉入水裡的寂靜,一點一點地淹沒我們原本擁有的溫度。
我把手放到他手背上,像最後一次安撫。
「我會去送機。」我說,「五天後。」
他看著我,眼神裡有一瞬的燃亮,卻又迅速熄滅,他知道這不代表什麼,只是一種儀式,一場體面的道別。
我打開車門,走下去時風雨像是為我按下了暫停鍵,只剩潮濕的氣息浮在空氣裡。街燈下的水窪映出模糊的光,我聽見車子還沒開走,像他也還捨不得移動。
我沒有回頭,怕自己一轉身就會又崩潰。
回到家,一關上門,空氣瞬間變得靜止。
我的心裡還在發燙,但我知道我正在冷卻。愛他這件事像一場過於猛烈的高燒,而我終於準備退燒了。
那晚,我回家後寫了一封信給他,整整一夜我都無法入睡。
淚水一滴滴不受控制落在信紙上,我一邊寫、一邊想著每次回台灣時,在機場送別,他曾寫給我的那些信,愛過的瞬間,像一場深夜長路,邊寫邊哭邊放下。
而濃縮的心碎告白,就像一杯太烈的酒,一入口就燒到心裡,短短幾句話,卻寫滿了無法挽回的痛,最後我明白,這封我寫給他的,是我親手為愛埋下的墓誌銘。
寫完後,我從床頭那本被翻得捲起頁角的席慕蓉詩集裡,撕下了那首我一直無法朗讀給他聽的〈抉擇〉,夾進信封。
紙張邊緣有些不整齊,我沒有修剪,就讓它那樣,像我們之間所有未完成的句子與夢。
我開始寫信,不是為了改變什麼,而是為了把這段愛情好好地,送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