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承看那掌狀的巨坑,一個個從山腳延伸到山頂,內心哀傷。
四個月前,利維坦攀上五分山的山頂,壓垮五分山聚落的飯店,造成至少四千人的傷亡。
時至今日,影響仍在擴散。兩人依循著利維坦的足跡上山,琳放棄肉搏廝殺,偽裝成人類的戰鬥,手指做槍,遠距狙殺沿途海獸。
一路上,少有擋路的樹木與岩石,因為什麼都被壓爛了,昔日茂密的樹林,如今和地上泥巴攪在一起,利維坦踩出的康莊大道直達山頂。
接近山頂時,森林的遺骸少了,多了碎木板和水泥塊,陳承估計這裡五分山聚落的遺址。
突然,陳承給一事物絆倒。
是根骨頭。
陳承腳尖掃地,掀翻土表,露出更多截的骸骨。
他放眼望去,這一帶大抵都是如此。
「利維坦以獵捕名義,驅使海獸。」琳走在前頭,這是她上山以來第一次開口,「有些海獸會嚼碎骨頭,有些不會。」
「利維坦是什麼?」陳承問。
「利維坦是改造過的遠古海獸。」琳說,「戰爭後期,人類使用精準打擊,繞過海獸重創咱們,嚴重影響軍隊指揮,於是咱們效仿人類的電腦,將兩千名重傷的姊妹,她們的大腦移植到利維坦身上,打造出堅不可摧的司令塔。
她們仍舊具備思考能力,但她們的感受也永遠停留在彌留之際,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兩人繼續往理論上的山頂走,說理論上,因為當初利維坦放倒身子,不僅僅壓垮飯店,牠直接把山頭壓矮一截,山尖變成平坦高地。
地上多了些碎片玻璃、衣服破片和幾隻鞋子,陳承粗估這裡是飯店前的廣場,洪傑曾經演講的地方;又或是廣場不遠處,陳承曾經把小女孩趕去盪鞦韆的地方。
琳率繼續說,「利維坦結合咱們的思考,與突變後的思維,她指責我們破壞大自然、撕毀上古誓盟、背棄咱們祖先與遠古海獸的協定。
霸主級海獸響應利維坦的號召,其餘海獸又服從霸主的指揮,於是整片海洋成為咱們的敵人。 」
兩人繼續走著,直到抵達一個方正的坑洞,洞裡有數根扭曲的鋼條斜插在平坦的地面上。
這是飯店的地基,整棟建築物都被掀翻了。
「咱感受到姊妹的遺念。」琳閉眼傾聽後,跳入洞中,徒手翻瓦礫堆,弄得滿手泥濘、甚至給尖物刺開傷口,但她彷彿機械沒有痛覺,繼續下挖,直到挖出一小塊殘骨碎片,碎片上有塊痕跡。
「姊妹,願你如萬里朝陽,永遠照耀。」琳神情肅穆,將碎片埋回土中,輕吻地面,嘴裡喃喃,流洩出莊重又舒緩的曲調。
良久,琳爬出地基,回到陳承身旁。
「你找到什麼?」陳承問。
「姊妹的遺骸。」琳說,「你很聰明,一定已經猜到了,但還是得跟你承認。
五分山的慘劇,是本宮造成的,對不起。」
琳娓娓道來。
當時,逃亡隊伍剩下十位姊妹,終於抵達基隆外海,而利維坦與其餘海獸緊追不捨,就算她們逃上陸地,也遲早被追上。
這時,她們發現在遠方山上的燈火,那裏有人類聚落。
琳與利維坦都具備人魚的思維,她們清楚如果有什麼因子能阻礙追殺,只可能是人魚也不了解的人類。
基於這點認知,琳進一步推測,台灣人可能不只有一個聚落。
於是琳再次兵行險著:隊伍全員喬裝成公主,就地阻擊,讓琳暫時消失在海獸視野裡;
接著各自散開、登陸,或如果無法甩開追擊,就地偽裝成長紅藻的海底礁岩,雖然是慢性死亡,但活著終有希望;
隊伍中喬裝最像的,必須潛入五分山聚落,坐實利維坦對公主的預判,而琳則沿著海岸線往北,選擇獲救機率最渺小的登陸地點。
這是沒有佐證依託,全憑運氣的豪賭,賭自己能遇上其他聚落的人類。
如琳所料,利維坦判斷人類擁有最多的不確定因素,最有利琳的生存,因此親自登上五分山,浪費大量時間地毯式搜索。
然而,個體數太少無法繁衍種族,利維坦也猜到許多逃脫不及的人魚,躲在海底等待救援,於是一邊指示海獸們搜索海底,一邊原地待命。時間一久,偽裝成石頭的人魚無法再變回原形,那人魚也等同滅絕。
儘管利維坦曾再次上當,在基隆水道白跑一趟,但只要她鎮守在基隆外海,便立於不敗之地。
「對不起。」琳再次說。
琳的神色落寞,語氣死沉,神情像最後一天的孫老師。
陳承開口,「我以為你不會道歉,你說過你不後悔開戰。」
「如果能讓種族存續,咱很樂意把利維坦引到人類的地盤,」琳說,「但唯獨台灣不行,因為根據停戰協定,人魚方不能驅使海獸進攻台灣領地。
協定就是協定,咱不應該失信。」
陳承沉默,內湖哨站向來討厭五分山聚落,早年多有摩擦,即使在陳承加入後的這兩年,內湖哨站把五分山聚落看做「對手」,多有防備。
至於五分山的難民,製造麻煩拖累上校。
講實在話,陳承不是不難過,但那四千多名死傷的震撼,遠不如孫老師的離去。
唯一打動陳承的,是奶奶家的芳芳。
看著陳承思緒打轉,公主苦笑,「這就是人類跟人魚的差別吧?我們一定會很憤怒,畢竟四千多個同胞,但人類的話...咱很慶幸你跟他們不熟。」
陳承苦惱。他應該要很生氣才對,因為人魚害死好多人類;但另一方面,他近日與琳相處,不只認識到她的求生意志,還有她對復興種族的熱枕與絕望。
從頭搜索一遍是自欺欺人,事實就是只有她一個上岸後活著,她是最後的人魚,她得獨自面對全種族的黃昏。
而停戰協定的內容,洪傑和陳承都不知道,琳大可捏造條文漏洞來忽悠過去;但琳是驕傲的人,她的自尊容不下一句謊言,所以自承錯誤;但她在制定逃亡計畫時,仍選擇背信,禍引五分山。
憋了許多思緒後,陳承說,「你要對芳芳很好,你欠她的。」
「一定。」琳說,「你接受咱的道歉嗎?」
「接不接受沒差吧?人都死光了。」陳承聳肩,「你呢?繼續找你的同胞嗎?」
「找不找都無所謂,咱失敗了。」琳嘆氣,「只有咱成功登陸,就算姊妹們倖存,也只可能在海底等死。」
「你不能偷偷去找她們嗎?」陳承問。
「沒辦法。」琳說,「利維坦知道咱的所有手段,怎麼變形都瞞不過她。」
「噢,」陳承略作思考,「那如果用利維坦不知道的手段呢?例如......做一艘潛水艇?」
灰濛、明亮、發光、刺眼,公主的神采在瞳孔裡綻放。
「有可能嗎?潛水艇?」她很不公主地尖叫,「你能做出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