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紗今天還是好美,簡直教人愛死了又活過來,我都不知該為妳死還是為妳活了!」德瑞克一邊整理我的短髮一邊試著加上碎鑽髮片,依然這麼甜言蜜語。
我該說他異常博愛,非常懂得欣賞女性多元豐富之美,每個演員到他這裡都可以被捧上天,還是該說他自戀無雙,太容易愛上自己親手打造出來的成品?總之,他是厲害的造型師,畫龍點睛的小細節是他的特色,他的巧思和技藝極為出色,平時又不吝於分享讓人更亮眼的小技巧,人緣相當好。像他創意不斷手又巧的人才實屬稀罕,總是能嗅到潮流走向,別人學不來,也無法取而代之。
「你老是這麼會灌迷湯!到底要騙多少個女孩子!」我打趣他。
「不多啦,」他扳扳手指頭假裝在數,「五、六……百個吧!集滿我就收手歸隱,功德圓滿!這樣太少,對吧?限量的愛是殘酷的,情願錯愛,沒有遺憾。」他笑開露出帥氣的白牙齒,閃閃發亮。
「功德圓滿?罪深孽重吧!小心她們要你給個交代,一人剝你一塊皮,開一家主題俱樂部把你拼在牆壁上射飛鏢洩憤!」這麼帥氣的男人到處欠感情債,完全是殘念系帥哥的代表,真不知道為什麼要把這個當成他的人生樂趣。
「她們才不會生我的氣,因為我騙更多男人,我們志同道合!」德瑞克哈哈大笑。
高大帥氣的型男德瑞克就是這麼妙,雖然愛的是男人,還是喜歡對女人亂放電,還好大家都知道,也不會認真,加上他人親切風趣,是很好的合作夥伴。就怕有些小女生搞不清楚狀況,把姐妹當曖味,肯定會心碎。
梳化定裝的時間很長,有些人很健談,有些很沉默,我只希望他們好相處,也尊重我的隱私,好讓我不會提心吊膽。有些人雖然工作能力很強,個性卻糟糕透頂。才德不能雙全,自古遺恨。
喳呼個沒完,說長道短的還罷了,我可以左耳進右耳出,偶爾虛應幾聲,假裝在聽,反正那一型的人根本就不在乎我有沒有在聽,他們只是想說話,能量無處發洩。等他們說夠說累,自己就會停。這是工作必須忍耐的事,我和大多數人沒有不同,我可以應付。
最怕那種一直要探問我的私生活的類型。
美麗的女人背後,都有一個被想像出來的金主,因為女人不被允許獨自美麗。
我甚至合理懷疑他們兼職八卦媒體爆料來源,或者,他們本身就是八卦製造機。套路是這樣的,他們會故意渲染一些很誇張的傳聞想讓我反駁,以便抓住話柄愈描愈黑,最好讓我說出一些反話,或為了討好他們而自己爆料,不管是自己或別人的。
過分一點的,捕風捉影,隨便捏造,以假亂真。我又不能認真和他們吵起來,超級不愉快,梳化時哪裡也跑不了,簡直像坐電椅被拷打。偏偏我不能自選合作對象,更不能炒了他們,他們覺得自己伺候過天王天后,就比我們這種等級的演員高級。
馬克就是這種的,真不幸。
「伊紗,妳的男朋友又上新聞啦!」在化妝間裡,他大嗓門的說著,企圖要引起所有人的注意。
「我沒有男朋友。」我淡淡的說。
「別裝了,大家都知道妳和男神湯森在交往!要低調是不是?」他擠眉弄眼的,貼得太近,讓人好心煩。
「我真的沒有男朋友。」我用剛好的音量再說一遍。
像這種人,不管我說什麼都會被曲解,然後被傳得面目全非、亂七八糟。可恨的是演藝圈熱愛八卦,像這種人還是有他存活的市場,為什麼他不改行去當編劇算了?至少還有人可以讓他知道他編的情節有多爛。
「男朋友管得這麼嚴啊?出去喝杯小酒都不行?沒想到湯森身價這麼高還這麼黏妳,太火熱了。」他邊說邊演,沒有人告訴他演技真的很差嗎?
「不說話,不說話我就當妳默認囉?怎樣,他的床技好不好?屁股很結實吧?好好好,我知道,要低調嘛!真讓人羨慕又嫉妒!」突然又壓低聲音一副講悄悄話的樣子,那嗡嗡聲,蒼蠅都比他乾淨。
我知道他故意這樣,因為我假裝沒注意到他的示好。
幾次說什麼大家都要去酒吧,一起去吧之類的,我才不相信有什麼大家,就算有,和他社交能有什麼好下場?我不擅長和這種類型的人保持適當互動虛與委蛇,除了凱莉對我說的八卦,我對其他人的八卦不感興趣.因為凱莉對人並不懷抱惡意。
馬克不能接受有人可以不買他的帳、不討好他,因為他是頂尖的化妝師。他特別擅長這種明捧暗踩的說話手法,很多人還滿享受那個明捧的部分。各取所需沒有錯,但我沒打算被這樣踩。
這種時候,我就會拿書出來看。說是為了劇本、因為導演交代要做功課,被罵假掰、做作、愛裝氣筫,比受這種凌遲來得好。我一定要找個時間買電子書,至少他們看不到書皮,沒話柄,而且不用常常想著要帶什麼書,我半途切換成笑話集也方便。
梳化椅坐起來像電椅一樣,本身就是個笑話,根本被惡作劇。
德瑞克親切爽朗,不會揪著我東家長西家短,讓我可以放鬆,或是安心的看一下手機訊息。如果是馬克,絕不能讓他碰觸到我任何的私生活,手機需要小心使用,也不能被他看到手機相簿,不然又不知道要造什麼謠言出來。工作就是這樣,有高光時刻,也有烏煙瘴氣。
之前夏安跟我說她去聲音博物館的參觀經驗,有點語焉不詳,到底是客套還是真的喜歡,看不出來。我只能俏皮的回覆她是不是耳朵懷孕。那麼多年前參觀的經驗,現在說不出什麼細節,本來只想留著話題可以讓她和我說話,但似乎有點接不上線。有點擔心之後沒什麼話題就冷掉,很難了解她。
幸好,夏安是個筆談更顯熱絡的人,上次明確跟她說希望增加互動,她真的主動來開啟對話。她有一千種有趣的話題,多麼新鮮。每次看到她有訊息來,我可以感受到自己的期待和愉快。她上次問我喜歡看哪些題材的作品,我當然要她先交代。
「不如妳先說說,平常都看哪些題材的影劇作品?」
通常我問這個問題,最常得到的回答就是,「妳有演出的那種」。也許很多人會享受這種調情和吹捧,但聽了一百遍之後呢?有些人會自以為很酷的說,「和我一起演的那種」。嗯,不錯的嘗試,但聽過三十遍以後呢?至於那種用貶低我的方式來回答的,「妳演不出來的那種」,請出門左轉順風不送。接受這種用貶抑包裝愛慕的人,絕對有自虐傾向。
「我看的很雜耶,講我不看的可能比較快。純粹嚇人或過度賣弄血腥暴力的題材不看,驚悚片要看題材,有些過度沉重的議題,也沒辦法看。」嗯,至少她認真回答我,雖然範圍這麼廣還是有點模糊。我對鬼片恐怖片是怕多於愛,常常要旅行,一個人待在房間裡,更不喜歡看。
「那浪漫、搞笑、YA片或性喜劇呢?」夏安有文青包袱嗎?就是不敢承認自己有看一些低俗笑點或瑪麗蘇類型的作品。
「也看喔!但要看笑點一不一致,有時看了二十分鐘還是覺得沒趣,就不會往下看。那伊紗妳呢?我好奇演電影的人會怎麼看電影?會不會很像在做功課?」這個問題要回答,可能要長篇大論,所以我選擇多年來的標準答案,快又有效。
「哈,不會,就像廚師也要吃飯,不會覺得吃飯像在工作一樣。有時看門道,有時看熱鬧。同一個人,在不同團隊會激發出不同的火花,很令人興奮。」
「不同團隊之間的風格差異會很大嗎?那妳都怎麼適應?」我有一種被記者訪問的感覺,夏安反客為主,雖然她想了解我是一件好事。
「不見得是適應,有時候是挑戰。」我才剛打完這句,劇組的人就來招呼我進攝影棚。
我漸漸發現和夏安有共通點。她是一個走在網路上窺探世上千門萬戶的人,什麼生活被她看出些門道,她都有興趣融入一點,善意的好奇。而我,是一個融入角色的人,各種角色的一生,我有十五分鐘或二個小時去呈現,也許是幾個月半年或一年沉浸其中。
偶爾她異想天開的話題點亮我一天的時光,當我從時尚派對和上百個陌生臉孔交際,或回答一千遍一樣的問題之後,我的腦、我的心快要被磨損的時候,夏安讓我瞪大眼睛驚訝、讓我忍俊不住的笑了,或讓我會心的暖了。她的話語有一種真誠的溫度,似乎世界上就是有這麼多事情讓她覺得有趣。
謝謝妳喜歡地球啊,夏安。
有一次她跟我說,今天她才知道原來澳洲是觀星極佳的地點,和北半球只能看到偏在一角的銀河不同,澳洲夜空朝向銀河系中心,所以能看到最壯觀的銀河。她說她後知後覺的想到,南半球看到的星空和月亮也一定很不同,沒有去過南半球的人,應該無法體認「整個地球」到底是什麼意思、甚至對季節和月份的連結都是北半球霸權思維。她很感歎今天才知道自己只是半個地球人,她應該要多認識南半球視角。她說,來自澳洲的我,註定要有獨特而堅定的觀點,因為澳洲一切都如此不同。
她倒是沒有說那句名言:澳洲的每樣東西都想殺了你!
在澳洲長大,我可是一個強悍的生存者!面對外星人,我才沒有這容易被騙,我想說,「夏安,妳不是半個地球人,妳是外星人!」我沒忘記上次她跟拍雜誌時竟然一下子和團隊混熟的詭異,想像她來澳洲,一落地馬上和那些有毒的蛇蛙蜘蛛們混熟,蹲在地上聊天勾肩搭背,恐怖片情節。或者,夏安在暗示我,她欣賞的是另一種南半球視角?小色胚!
但我只是一笑,回覆她:「澳洲不只讓妳上下顛倒,也讓妳神魂顛倒!」然後貼一個大拇指的圖給她。就算她只是想要奉承我,討我歡心,我也會給她這則訊息90分。
她不知道,而我也沒有說的是,珀斯的銀河確實讓我成為一個不同的人。
那年我成為芭蕾舞者的夢想破碎了,當我的身高一下子突破175公分,突然之間,這麼多年來我拚命跳得更高、站得更挺,立誓成為最突出的人,變成一種笑話般的努力,我的確成為一個「最突出」的人,從此失去芭蕾的舞臺。這麼多年來的艱辛苦練,因為突飛猛進的身高,化為泡影。
但我還沒有停止長高。每天醒來,我似乎又離地面更遠一點,離夢想更遠一點,離人群更遠一點。到底,我要離多遠?
那年寒假,爸媽帶我去珀斯露營。沙漠冬天極端酷寒,適合絕望傷心,乾枯、嚴峻、荒蕪,飛沙走石讓人生疼,白天踏在軟熱的沙裡,完全使不上力的掙扎著,好像再怎樣努力都是徒勞,一無所有的沙漠,一無所有的未來。投注所有熱情的夢想破滅,還有什麼值得堅持?晚上,躲在狹小黑暗的露營車隔間裡忍耐惡寒,蜷縮起來。
夜晚更深的時候,酷寒難耐,爸媽要我走出露營車來烤烤火,喝點熱的。我不甘不願的打開車門,一抬眼,毫無預兆,我完完全全被整個銀河閃爍的星光籠罩。
有人說,每一顆星都代表一個人,曾經在地球上努力過,完成心願就回到夜空閃耀,指引地面上的靈魂不迷路。在我頭上發光的,是無數曾經完成使命的生命,神的洗禮,沒有人比我更接近天空,所有的光點,所有無可辨認的恆久璀璨,所有旅行千萬光年的孤寂訊息,都為了這一刻,為了我而閃耀。
繁密不容針尖的星點,在宇宙的黑暗中其實孤獨寂寞,誰也碰不到誰,但因為我活著,我一眼就擁有它們。時間、空間此時此刻失去意義,我只想要這一片壯麗又孤高的星空,銀河倒進我的瞳仁裡,從此我看世界再也不同。
站在火光不及處,讓整個銀河的冷光淋浴身上,冷到極點的溫度裡熱血沸騰,向自己發誓,無論之後的道路多麼孤獨刻骨,我一定要活出比別人精采百倍千倍的人生,絕不屈服在別人的限制之下,我不能成為舞者,但我能成為一個演員,活出每一個不甘寂寞的精采,為他們發出聲音,為他們向世界宣示存在,不要被世界遺忘,那麼痛苦那麼艱辛,到頭來卻彷彿從未活過。
後來,毅然決定離開澳洲到洛城讀大學,在這個眾星雲集之地爭取演出的機會。命運引領著我,從此過著在三大洲來回的生活。但我沒有後悔,就算難以再有定下來的感情生活,這是我的選擇,我的人生。
最荒涼的沙漠中,夜夜懸著神啟般的璀璨銀河,無人知曉,無人在乎,卻在我人生最低潮的一刻拯救我迷失的靈魂,冰冷的心。每一次,當我墜入黑暗的谷底,浸在最深最冷的絕望中,閉上眼,那晚的銀河會升上天頂無盡閃耀,每一顆亮點都清晰篤實,支持我、安慰我,如同神諭。
再過幾天就要見到夏安,我希望和她之間的距離能再稍稍推進一些。她是怎麼把疏離和親切掌握得如此恰當,是一個謎。和她加通訊軟體帳號是對的,她和我分享的事物可以更多元,話題更豐富。這一個月來,沒有生疏、沒有硬擠的熱絡,這個話題和下個話題,可能隔了三天五天,但卻覺得是連貫起來發生的,自然而然對話流暢,恆溫定速接續下去。
「我猜妳說的挑戰,是指挑戰自己?挑戰自己是世界上最刺激、最挫敗、最恐懼又最有收穫的事。我很想知道妳什時候覺得挑戰自己,希望是妳回想起來會覺得愉快的事。我第一次感受到挑戰自己,是中學前決定把每天一杯的熱可可完全戒掉。」等我整天忙完後看到她的訊息,我可以想像她的語氣,她偷偷在扮鬼臉,不由得微微一笑。
嘗試接近夏安,算是挑戰我自己,目前我確實覺得很愉快。
我將要演出的維吉尼亞,在那個年代寫信交流,等待回音時,也是這種感受嗎?像是把自己的心情掏出來,用最精粹的描述,細心雕琢,呈現給對方,然後等對方也把自己的一部分包裝在信紙裡,送返過來,兩個時空就這樣順暢的連結起來,像莫比烏斯環一樣,無盡的流動。
我漸漸熟悉夏安的語句,想要多一點訊息,她的表情、她的聲音,如果這一切能在她語句傳來時在腦中自動播放,那更好。我很期待那天床戲拍完後,突破夏安的霧一般的相處模式,帶來新進展,這個表面熱絡的僵局,不冷不熱又溫和討人喜歡,讓我對她的了解不夠具體,再久一點,我都要懷疑是不是和聊天機器人對話,雖然夏安絕對是最風趣聰明的那一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