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實在是太糟了。
接吻的感覺完全不對。
夏安一定很失望。
沒時間管夏安了,簡單的吻戲一直被導演卡掉,到底哪裡不對?別說導演看到什麼,我自己也覺得不對勁,怎麼搞的,連親個人都不會了嗎?還讓夏安來跟拍,一定會讓她永生難忘?她面前出差錯,她會怎麼想?後來山姆要求我和蘭洛都站直,一鏡完成吻戲。
我無法形容那種感受。
原來,我還需要別人的允許才知道要站直,習慣性的屈就,已經把我定型了嗎?
今天預定的計畫是拍完床戲後,找個藉口去夏安家討論文章,我想看看夏安在怎樣的環境生活,看看她常態的舉動。我也好奇,她有多喜歡我,她會被挑起嫉妒心佔有欲嗎?看人不能只看正常的狀態,還要看反常時的表現,更赤裸呈現人的特質。就算是淺淺一碟感情,在對的時機地點打翻,也會帶來強烈張力。
結果,事前盤算都落空?在為這場大尺度裸露床戲承受這麼大壓力之後?我可以表現得很好,我可以贏得尊敬的,現在呢?工作到一半就卡住,連床戲都還沒開始。當山姆說今天就這樣,他沒有什麼責怪的意思,但拖累劇組的沉重痛苦,太黑太深。不管心情再差,搞砸一件事,不會再搞砸第二件事,我可以彌補。
波波過來關心我,想知道我是不是還要按照原訂計畫去夏安家。
「伊紗,妳晚要不要就飯店休息一下,別去夏安家了。」波波既溫暖又擔憂的說著,他了解我,但他還不夠了解我的決心。
「波波,我都還沒開口,她不見得會答應,但我一定要試。明天繼續拍這場戲的話,我可能會改變主意不讓她來,這麼糟的感覺我不想經歷第二次。」我不會留在飯店自怨自憐,我會爭取每一個能努力的機會。
「她看起來淡淡的,沒有什麼特別的臉色變化,我確實不能判斷她對妳感受如何,但妳真的一定在要今天嘗試嗎?我不是懷疑妳的魅力,只是妳明天還要繼續拍……。」波波神色和藹的嘗試勸退我。
「我不會有事的波波,別老是在談我有沒有迷倒夏安,當朋友,夏安很有趣的,現在這樣很好。如果能去成夏安家,暫時進入另一個角色狀態,稍微分心一下可以讓我放鬆。去不成你再安慰我。」相信我,這會是最好的辦法。
「好吧,保持聯絡,劇組這邊有事的話我會讓妳知道。任何時間都可以打電話給我,我會去接妳。」波波妥協,他是我最好的工作夥伴。
我走向夏安,她的眼睛張得比平常更大一點,看起來很警覺,很好,不是憐憫,我不需要憐憫的眼神。她聽完我的要求,遲疑了一秒才說好,讓我的自尊心受傷一秒。我不想知道她是因為什麼答應讓我去她家,達成目的,一切就是在控制之中,進入夏安的家一定可以讓我更加了解她。
這個月的互動雖然多一些,但一見到面,她看起來這麼的冷靜,連第一時間知道要拍床戲,她仍文風不動不起波瀾,我更想突破這種不冷不熱的狀況。我想撕開她的假面具,碰觸她最真實的一面,挖出讓她一切矛盾特質都合理的奧祕。
夏安的車子雜物不多,乾淨俐落,算是我認識的人前十名,所以她是平常就會維護清潔的人嗎?夏安仔細替我調整副駕的座位,往後推到底,勉強讓我的腳有地方放,這不要緊,要把自己的腳縮起來的處境,我不是習慣成自然嗎?
夜涼如寒水,洛城的四月深夜,冷落淒清,這個白日繁華的城市,夜裡殘妝,看起來如此色衰愛弛。散發星芒的燈火,不懈不怠刺痛黑夜的心,刺痛每一雙未眠的眼睛。夏安沒有多說什麼,專心開著車,我坐在副駕,沉默的聽廣播電台主持人在深夜裡喃喃自語,播放著一首首等待爬上排行榜的歌曲。在這個喧囂的城市裡,又有多少人會認真聽取他們的努力?不,根本沒有機會被聽見。
夏安在街邊停好車之後,一臉不自在。我緊繃猜想她不歡迎我到來,她還在防著我。「抱歉,裡面很亂,我沒有什麼朋友會來家裡玩。」夏安聲音裡的溫柔靦腆,我瞬間對自己的魯莽感到抱歉。我太心急了,如果是我,同樣會覺得家裡亂見不了外人,我有點感動夏安的體貼心意。
夜已深,夏安腳步輕巧,打開門鎖,這個謎終於要揭開。
夏安自己一個人住,不意外,她看起來就是適合一個人住的樣子。但是住在打通兩房兩廳的公寓裡,就有點超出我的想像。怎樣的房東會把房間格局搞成這樣?夏安需要的私人空間太大了吧?看著她各種類型的書籍比肩接踵頂天立地,令人意想不到的堆放方式,在客廳,四處的書櫃,也在書櫃以外的地方出現,裡面偷藏外星人的通道或密碼,我會相信。
大眾傳播文學史學社會學的不待說,植物動物美術攝影,瑜珈冥想心理類的書也有,還有一字排開的骨瓷茶杯,到底夏安平常都在做些什麼?邊喝下午茶邊看書?
來不及細細打量,夏安就把浴室準備好,招呼我進去梳洗。浴室是一個人最難見人的地方,我當然要看,而且,我真的需要淋浴一下。
環顧浴室,乾乾淨淨的,夏安有點潔癖這件事應該是正確的觀察,還好不到一塵不染,不然我會覺得很窒息。有點混亂的樣子才像家,太過乾淨整齊,會像那些總是住不完的一間又一間飯店房間……。我偷偷羨慕著,一個能堆放雜物的、平凡的家。
我有,只是在我疲憊時,不在身邊。
「夏安,妳平常都做些什麼?」洗完澡,我問著在客廳滑手機的她。
「想辦法不要讓書掉下來砸死自己。」洛城已經很久沒有地震,不然夏安家裡肯定是災難片現場。她這樣回答是很老實的說法,再看久一點我都懷疑這些書怎麼還沒有垮下來,處處是危險平衡。但,也很狡猾,我無法知道她在想什麼,她常常習慣隱藏自己嗎?
夏安帶我去她的臥房,換她去洗澡。我邊吹乾自己的頭髮,邊打量臥房裡的布置。夏安顯然自律成習,整個房間氣息清爽,水藍色床單剛換上,天絲棉的質料,很像夏安皮膚的觸感。我突然領悟夏安的衣服質料都很相似,都是觸感柔滑,樣式線條很簡單。
床上擺著的玩偶竟然……竟然是一隻橘色大魷魚!幾乎佔了床的一半,真想不到。不,該不會……,電影裡外星人其實都和魷魚或水母的樣子很像,當然也有少數像螳螂或蟑螂。這個玩偶,難道就是她外星小夥伴?還好,還算可愛,絨毛材質,抱起來也滿舒服的,就算是它是外星人,應該是無害又可愛的那種?
墊著枕頭,靠在床頭抱著這隻大魷魚,好療癒,厚實可靠的擁抱感,夏安的外星小夥伴真不錯。
忽然想到,我並沒有問過夏安有沒有男朋友或女朋友,關於夏安的私生活都來自凱莉的猜測,房間裡可能會有答案。
床頭櫃上有一幀照片,是一對中年男女站在綠地上,黑髮男人的樣貌有點像夏安,金髮女子有著一頭柔順的長直髮,看起來年輕漂亮。他們親密摟著對方,是她的父母嗎?夏安是在怎樣的家庭中長大的,她有兄弟姐妹嗎?
正想著,夏安已經回到房間裡。
「嗨,看起來妳已經和大王認識了。」她的語氣好像在介紹朋友一樣,哇噢,我的想像成真了嗎?
「哦,它叫大王?真有趣的名字。」我雙手舉起大王打量,滿是詫異。
天啊,這就是外星人的頭目嗎?真是失敬失敬!莫非夏安每晚都要對著它進行邪教儀式?腦中浮現夏安圍著它手舞足蹈的畫面,完全沒有違和感。
「夏安,妳家真有特色,妳在這裡住很久了嗎?」到底要住多久才能把書堆成那樣?
「嗯……可以這麼說,這裡其實就是我的家,不是租的,我從小學起就住在這裡。」夏安竟然可以在同一個地方住那麼久!我不知道是羨慕,是同情,也許都有。
「咦?那妳的家人呢?」還好今天沒有在這裡見到夏安的爸媽,想起來就整個尷尬,要真是這樣我應該會找個藉口馬上跑回飯店。
「這真的是一個很長的故事,如果簡短的說,我爸媽經營小型網路公司,其實這裡以前也是他們的辦公室。從小我就看著他們在客廳或房間裡辦公,加上他們接的生意是跨國的,時差因素所以其實他們沒有所謂上班或下班的時間,他們的員工在網路上一起工作。我讀大學時選擇去住學校宿舍體驗一下離家的生活,等我畢業,他們決定要搬去舊金山郊區,把這裡留給我。」夏安一副在說別人的故事的樣子,很抽離。
「他們很疼愛妳吧?」她的親子關係應該不錯?為什麼這麼抽離?
「是啊,沒錯。他們非常疼愛我,我都覺得自己被他們寵壞,是真的壞掉的那種壞。」夏安笑著說。
「這麼嚴重?哪裡壞掉了?」我有點驚訝,夏安和被寵壞的小孩絕對沒有一點像。
「每次我爸媽看起來好像在煩惱些什麼,他們就會說,別擔心親愛的,一切都會好起來。或者,有時候他們看起來很開心,他們也只是簡單的說,噢,只是解決了一個討厭的問題,真令人開心親愛的。
從小我就知道他們事業上的事我不懂,別去打擾他們就好。相對來說,他們給我絕大的自由和資源去過生活,結果後來就變得有點……怎麼說,溝通誤差嗎?反正我的同學們也不是很了解我在想什麼,這不見得是我爸媽的問題。」夏安不自在的笑一下,繼續說著。
「在大學的時候,我終於能夠試著表達這種感受,我跟我爸媽說,也許我們家應該試著更開放一些?他們說他們明白,應該是改變的時候。他們答應我會看到改變。結果,他們給我的畢業禮物是……把家裡重新裝潢,打通隔間,讓我擁有一個更寬闊的家。他們說,妳一定很喜歡吧親愛的。」
夏安歎一口氣,又莞爾一笑繼續說:「是的,我確實很喜歡,他們真的知道我喜歡什麼。我後來選擇在城裡讀文學,或者選擇任教社區學苑,他們也只說,這很適合妳親愛的,妳過得很快樂吧?」
夏安過度努力的淊淊不絕,這是我聽她說過最長的一段話。
我不認為她會喜歡述說自己的私事,所以……是為了安慰我嗎?
不知道為什麼,我既覺得溫暖,又感到一股深沉的悲傷。夏安這麼溫和又疏離的個性,就是這樣養成的?所有的決定,都是被決定也沒有不好,所有的選擇,都是被接受而毫無衝撞的時候,還有什麼能和對方連接?好像彼此都不需要多一點自我、多一點相互了解,真實的交換彼此的意見和感受。爭吵磨擦是必要的感情黏著劑,那是兩個自我的真實碰撞,而不是包覆著人工甜味糖衣,那和諧漸漸會變成一灘死水。
「所以,一般人在青少年時期會和父母起衝突的因素,我完全沒有。手機?我小學就有了;上網?開什麼玩笑,我爸媽是24小時連線的人。網路遊戲?家常便飯!只是沒被禁止的事真的不太刺激。」
夏安一笑,「看著同學們和父母為了這些事情每天一哭二鬧三上吊,一方面我覺得很荒謬,像是看著第三世界的國家歧視女人的月經一樣,另一方面,我又覺得自己是不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好像少了些什麼,但我沒搞懂。無論如何,耳濡目染之下,我真的很擅長在網路上發展自己的興趣。」夏安又是那種疏離的表情,好像在說別人的事情一樣。
難怪妳會變成外星人,夏安。妳用神經元和別人連結,而不是親身參與。
這樣把自己的事掏出來講,我有一點感動於隱微的體貼。
「那妳在社區學苑教書好玩嗎?」我還不想問她為什麼沒有走媒體界,今晚不適合沉重話題,先問問她對現況的看法。
「那些叔伯姨婆們真的很有趣!他們的人生故事都很豐富,而且很有自己的想法,只要多觀察他們,課程裡安排好互動活動,他們之間的火花會很可觀,透露出比小說戲劇更加寫實曲折的人生片段。
只是太熟了就會囉囉唆唆叨念我,今天要我多點吃不可以這麼瘦,明天同一個人又說我沒有多運動是不是太胖了;一下子說要趕快交男朋友,再拖下去不得了,一下子又說還是自己過比較快樂,省得被豬隊友氣死,婚姻帶給女人多大多深的痛苦什麼什麼的。完全沒什麼邏輯可言,想說什麼就說什麼,真的是很好玩!偶爾我會故意陪他們吵吵架、鬥鬥嘴,讓他們更熱鬧一點。」
夏安流露著孩子般淘氣的眼神,她很擅長和老人家們相處。
夏安也是這麼渴望平凡的生活嗎?平凡的世俗瑣屑,平凡的喜怒哀樂,平凡的吵吵鬧鬧,平凡的不被諒解,我好像已經很久沒有過平常的生活,攝影機關機之後,燈光熄滅之後,總是孤寂、總是無盡的堅強與堅持、總是在寂無他人的沉沉黑夜面對自己的決定。
我突然有一種很想哭的感覺,本來是想輕鬆說點話回應她,說這樣的生活很不錯我有同感,卻愈說愈自憐,不小心哽咽起來。而夏安擁著我,用她從小接收到的「什麼我都能理解,沒關係的妳會沒事的」態度來安慰我,我忍不住更加覺得悲傷悲哀,緊緊抱著她。
我和夏安只能註定成為這個樣子嗎?不管被給予的是奇異的身高還是難以言喻的疏離,自覺或不自覺的重覆這樣的生活,那些平凡人都能擁有的甜蜜幸福和我們擦身而過,孤身走上單行道沒有退路。今晚在劇組的挫敗感瞬間湧上,我到底還要這樣一個人奮戰多久?還有多少的軟弱準備嘲笑我一切的努力都是白費?我沒有選擇獨特,是獨特挑上我,為什麼我被剝奪這麼多?
今晚我真的覺得好累。
依偎夏安的時候,腿與腿磨擦的觸感,很舒服;夏安在我背上的撫摸很溫柔,漸漸的酥麻起來,她真的很會摸人,沒有色情意味的挑逗,卻讓我想要更多,我希望她把手伸進我的衣服裡,撫摸肌膚。我已經孤單很久,她也是,難道她感知不到欲望嗎?她逐漸發熱的身體,她愈來愈急劇的心跳就在我耳邊狂震,她的撫摸卻規矩克制,簡直是一種挑戰。夏安對我有欲望,為什麼不行動?她明明喜歡我,卻一直游移。我不會讓她再維持這種安全軌道,我要揭開她的認知。
夏安突然離開我的懷抱,我氣她的逃避,討厭被剝奪的空虛,然後她說:
「伊紗,我幫妳拿面紙擦一下眼淚好嗎?妳明天還要拍戲,眼睛不能太腫。」
這種貼心,在這樣的時刻,很惱人。我想要被安慰,我想要得到這一刻的親密,我想碰觸夏安的身體,我要夏安解除自我限制,別再躲在安全範圍。就算不知道女人和女人之間能怎樣親密,我和夏安能碰觸彼此到什麼地步,夏安喜歡我的胸部是不會錯的,就從這裡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