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當代藝術史上,路易絲・布爾喬亞(Louise Bourgeois)以其強烈個人風格與深層心理探索聞名。她晚年創作的大型雕塑《蜘蛛》(Spider)系列,是對母親的致敬,也成為自我創傷與重生的象徵。其中最知名的《Maman》(1999)—— 一隻高達十公尺的巨型蜘蛛,盤踞在全球數個城市,成為她藝術生涯的象徵。 去年,我在東京六本木森美術館親身飽覽Louise Bourgeois體現生命的藝術創作。特別是,看著這些蜘蛛腳下護著卵囊,張牙舞爪卻也溫柔守護,令人震懾動容。她曾說: “The Spider is an ode to my mother. She was my best friend. Like a spider, my mother was a weaver.” 蜘蛛的象徵並非恐怖,而是一位堅忍、聰慧、修補破碎織網的母親角色——既堅強,又充滿韌性。
「我從地獄回來」:來自刺繡的自白 Louise Bourgeois的語言從來就是直接、強烈,誠實得幾乎是殘酷地。1996 年,她在一方刺繡手帕上縫下這句: “I have been to hell and back. And let me tell you, it was wonderful.” 這件作品後來被收錄於多個展覽,也成為藝術家自我心理敘事的重要代表之一。這句話語氣冷峻、幽默,卻蘊含深刻生命經驗——她確實「走過地獄」,經歷母親病逝、父親的背叛與童年創傷;而「回來」意味著她從這些傷口中撿回自己、救贖自己,透過藝術完成療癒與轉化。 這段話之所以動人,是因為它沒有逃避苦難,也沒有矯情誇飾,而是直視痛苦,然後冷靜地說:「其實,那挺精彩的。」 「順便說一句」:錯誤翻譯引發的專業疑慮 令人遺憾的是,這句語意飽滿的原文,在臺灣富邦美術館的宣傳中卻被翻譯為:「我從地獄回來,順便說一句,太精彩了。」 這種翻譯看似「口語」、「輕鬆」,實則嚴重偏離原文語氣。英語中的 “And let me tell you” 是一種強調語氣,像是對聽者傾訴、揭示、分享。而「順便說一句」(by the way)則是插科打諢的語氣,帶有某種「順口一提」的隨意感,完全削弱了原文中直白、陰鬱、帶刺的情感張力。 這樣的增詞翻譯,無異於弄巧成拙:本意是想讓語句更自然,卻反而暴露了對原文情緒強度與藝術語境的缺乏理解。Louise Bourgeois的語言從不輕浮,「順便說一句」這種語氣根本不可能出現在她的字典裡。 藝術翻譯不只是文字轉換,更是情感重現 當代藝術的語言不只是資訊,更是一種情緒架構與精神現場。翻譯者與策展團隊對於語言的敏感度,決定了觀眾是否能觸碰到藝術家的深層精神。也因為翻譯不是表演,更不該為了標語感或口語化而自由添加與原文不符的語氣。尤其當這段文字來自藝術家親筆刺繡的作品時,更應該被如實對待。因為它不是展場裡的宣傳口號,而是從靈魂裡縫出來的句子。 當翻譯「修補」了情緒,卻扯壞了網 Louise Bourgeois說:「The spider is a repairer.」蜘蛛修補破網,就如她用藝術修補自己的人生。而當我們翻譯她的話語時,是否也在修補與她之間的理解之網? 富邦美術館的這次翻譯失誤,雖然只是短短一句,卻凸顯出一個重要問題:「當藝術機構在詮釋藝術時失去了對語言的敏感,也就失去了與藝術家真正對話的可能性。」 讓我們記住這句話真正的樣子:「我走了一遭地獄。讓我告訴你——那太精彩了。」 這不是「順便說說」,這是她刺繡在生命裡的實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