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當渡輪劃開灰藍海水,金門的輪廓在薄霧中漸漸清晰。鹹風裹著高粱酒的氣息拂面而來,我踏上的不只是島嶼,更是一本攤開的立體史冊——頁角捲著戰火烙印,字裡行間卻滲出閩南紅磚的溫潤。
第一日:岩層深處的時光甬道

轉入水頭聚落,日光陡然潑辣起來。得月樓赭紅的磚牆鑲著寶藍彩釉,羅馬柱拱衛的洋樓陽台上,纏枝鐵欄杆的影子在石板地跳舞。推開「金水國小」斑駁的木門,粉筆灰的氣味穿越時光撲來。空蕩課室裡,我聽見童稚的閩南語背誦聲與遠處砲擊的悶響交疊——戰爭與日常,曾在這方寸之地撕扯共生。
暮色浸染古寧頭戰史館外牆時,我撫上那片彈孔牆。夕照將凹凸的傷痕鍍成金紅色,食指沿著彈道凹槽游走,金屬撕裂空氣的尖嘯彷彿穿透掌心肌膚。牆角一株野蕨從彈孔掙出,嫩綠葉尖顫巍巍探向晚風。
第二日:石獅凝望的海之邊疆
破曉時分追尋風獅爺的蹤跡。瓊林村口的石獅披著褪色紅袍,怒目圓睜如銅鈴;沙崗海濱屋脊上那尊卻抿嘴憨笑,懷抱「令」字牌像守著祕密。這些被海風啃噬輪廓的守護神,不是冷硬石雕,而是島民與天爭、與命搏的具象魂靈。當我為一尊淹沒在荒煙蔓草中的小風獅爺拂去青苔,牠眼角風蝕的紋路竟像極了淚痕。

騎電單車闖進北山斷崖,濤聲如雷貫耳。赭褐色巨岩被怒海雕鑿成千軍萬馬之姿,狂浪砸上巉岩迸成雪白飛沫,沾濕的衣袂瞬間凝結鹽霜。我貼著崖壁前行,某處岩縫裡驚見半截銹蝕鋼盔,浪花湧來又退去,像要將這戰爭殘骸捲回深淵,卻終究徒勞。
日落前登臨莒光樓。琉璃瓦在夕照中流淌熔金,「毋忘在莒」碑文在光影裡浮沉。憑欄遠眺,廈門的霓虹在天際線暈染開來,腳下卻是金門寧謐的田疇與古厝。晚風捎來對岸模糊的廣播聲,與樓前「三民主義統一中國」的巨幅標語在暮色中無聲碰撞。一盞盞路燈漸次亮起,彷彿有無數星子墜落島嶼,溫柔縫合著歷史的裂痕。
後記:酒香浸潤的戰地夢

離島前夜,坐在模範街老宅的天井裡啜飲高粱。月光漫過馬背形屋脊,酒液滑入喉間燃起暖焰。驀然懂得金門的靈魂——那些坑道的陰冷、古厝的斑駁、彈孔的沈默,終被海風釀成了醇厚底蘊。當風獅爺的影子在月光下越拉越長,我聽見島嶼的呼吸:那是蚵嗲在油鍋裡滋滋作響,是老人用方言哼唱的〈望春風〉,是花崗岩縫裡年年新生的野百合。
離岸的渡輪拖出長長白浪,回頭望見風獅爺仍靜立海岸。牠們披著百年風霜,把戰地的鐵鏽味、高粱的辛辣香、還有潮汐來去的呢喃,都釀成了時光無法沖淡的島嶼之夢。
旅人筆記:
· 移動祕笈: 電單車是島上經脈,鑽進聚落窄巷或沿海公路皆自在如風
· 味蕾戰役: 滾燙的「金門廣東粥」米花融如綢緞,油鍋翻騰的「蚵嗲」咬下爆出海潮鮮甜,烈陽下「高粱酒釀冰」的微醺涼意堪稱救贖
記憶載體: 帶一甕陶燒風獅爺酒器,斟滿58度金門高粱時,守護神的眸光會在杯底閃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