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白馬非馬到AI語意分類,先秦時期的邏輯思辨,如何穿越兩千年後再次發光?
古代詭辯,是「詭辯」還是 前人的語言實驗?
先秦名家公孫龍曾說:「白馬非馬。」這句話往往被當作詭辯的笑話而傳頌。但若是以集合論、語意學、甚至AI語言模型的角度重新閱讀,就會發現這些古人早已預見了語言的盲區、邏輯的模糊與人類認知的限制。
接下來將以《公孫龍子》中現存的五篇論辯為主軸,結合現代語言學、資訊工程與感官認知等學科,重探古今對語言與實在之間關係的共鳴與衝突。一、白馬論|集合不是集合:語意邊界與分類困境
「白馬非馬」
原意解讀:
「白馬不是馬」,這句話對嗎?乍聽之下像是詭辯,但其實是對分類邏輯的討論。
公孫龍主張「白」指的是色彩屬性,「馬」則指動物的形體概念。「白馬」作為一個語詞,與「馬」本身不同,其指涉範圍更小,是「白」與「馬」交集的子集合。
如果只是要「一匹馬」,並未指定顏色,任何顏色的馬都符合條件。 但若要求的是「白馬」,那就同時加入了「馬」這一形體集合與「白」這一色彩集合的交集條件。
因此,「白馬」是更嚴格的篩選,不等於一般的「馬」集合。 也就是說,「白馬」屬於「馬」,但不能反過來說所有「馬」都等同於「白馬」。 所以從集合與語義的觀點來看,「白馬不是馬」不是否定白馬是馬的物理本質,而是指出它在語言分類上的語義非等價。
現代對應概念:
- 集合論(Set Theory):白馬 ∈ 馬,但白馬 ≠ 馬全集。
- 類似於說:「紅色的蘋果 ≠ 蘋果」→ 因為紅色的蘋果是蘋果的子集,有更多限制。
- 語意原型理論(Prototype Theory):概念邊界模糊,例如「椅子」與「沙發」的分類依文化不同。
- AI錯誤分類(False Positive / Negative):電腦視覺辨識「蘋果」是水果還是Apple公司標誌?
引用:
George Lakoff 在《Women, Fire, and Dangerous Things》中強調語意分類非邏輯封閉,而是根據文化與經驗形成的語意模糊地帶。
二、指物論|名稱無實?語言只是我們指向物的方式
「指非指也,名非名也。」,「物莫非指也」
原意解讀:
在《指物論》中,公孫龍指出:物(實體)與名(語言符號)本質不同。
名是人為賦予的符號系統,用來指涉物,但不等於物本身。 名也未必是「物的本名」,而是根據文化與語用形成的約定俗成。
蘋果的本質不因它被稱為「apple」或「蘋果」而改變。
即使語言符號不同(如英文 "apple"、中文「蘋果」),所指涉的對象依舊是同一物質類型。這證明語言與物質的連結是「後設」的,不是由物質內在屬性所決定的。
換句話說,「名」是群體共享的一種「指物協議」,其意義建立在共同的語境與詮釋習慣中,也承載該文化對該物的價值觀與理解方式。
指稱行為與被指的實體有區別,語言的界定不是世界的本身。
現代對應概念:
- 索緒爾的符號學(Semiotics):能指(signifier)與所指(signified)之間非必然關係。
- 語用學(Pragmatics):語言意義需靠語境 disambiguation。
- 網路命名(URI、資源指涉):標籤是否正確指向正確對象?
延伸例子:
你搜尋「lemon」時想找的是水果、調味、還是設計品牌?搜尋引擎需靠上下文做 disambiguation。
- 在 AI 中,如何讓機器「理解」人類語言所指的物?是否可能跳脫語言的「名—實」落差?
- 與指物論共通的困境:符號與實體的距離,是不是永遠無法消除?
三、通變論|一語多義的奧祕:語詞的排列與意涵如何轉變?
「通者變也,變者不可得而止也。」
原意解讀:
語言指稱與對象之間,能否因變化而通用?
一個名字,能跟得上實體的變化嗎?
一個名稱,能不能應用在變化的實體上?變化是在哪裡?這樣的變化是否導致語言也要跟著改變?
一張椅子換個材質、拿掉一條腿,還能叫椅子嗎?
一塊木頭做成桌子,還能叫「木頭」嗎?還是要改稱「桌子」?
語詞的用法會因順序、數量、結構而變化,無法固守單一義涵。
- 「通」指的是語言符號能不能通用(泛稱、多用);
- 「變」指的是對象變化(數量、性質、順序、時間)是否會導致語言使用要改變。
現代對應概念:
- 組合學(Combinatorics):排列組合影響語義生成。
- 甲乙兩人排列成甲→乙 vs 乙→甲,是否仍是「兩人」?
- 語意消歧(WSD in NLP):如何讓機器辨識「語詞」可以「通」用在哪些變化物件上?
- 例如 “bank” 是「河岸」還是「銀行」?
- 句法改寫(Transformational grammar):主被動改寫會影響主體與焦點。
- 原型理論(Prototype Theory):「椅子」這個概念是否一定要有四隻腳?搖椅、沙發、豆袋椅還算嗎?
應用案例:
ChatGPT 處理「打開窗戶的貓」時,需推論到底是貓被打開,還是貓打開窗戶,語序就是判別關鍵。
日常生活中,同一物被不同角色命名(如:醫師說「心肌梗塞」,家屬說「心臟病」)
四、堅白論|不可同時之物:感官與屬性能否融合?
「堅與白,不可同觀也。」「堅白石不可得」
原意解讀:
一塊白堅之石(堅硬、白色)是否能在同時被「視覺」(看到白)與「觸覺」(摸到堅)所感知?
公孫龍的主張是:白與堅不能同時為一。
堅與白是兩種不同的感官認知(堅:觸覺;白:視覺),不可於同時同地存在於心知之中,也就是說,不同感官所得的性質,是彼此分離、不可混為一體的。
「相、離、藏、神」是什麼?
這是公孫龍在詭辯時常用的術語,尤其在《堅白論》與《名實論》中。
1. 相:相對、對照的意思
- 指事物的對待關係,或是特性之間的對應比較。
- 例如:堅對於觸,白對於視。兩者雖同屬於石,但感官相對不同。
2. 離:分離、區辨
- 指不同感官所感知的性質,在認知上是離散的。
- 堅與白不能合一認知,因為來自不同感覺系統。
3. 藏:遮蔽、不可見
- 有些特性在觀察時是「藏起來」的。
- 當你用眼看白的時候,堅就「藏」了起來(你不是用手去觸)。
4. 神:心神、主體的辨識能力
- 指人用心識去綜合或辨別物的能力。
- 公孫龍認為:「神不能同時知白堅」,即是說主體無法一次把不同感官所感知的性質統一起來。
比喻一:蘋果的顏色與味道
- 當你看蘋果時,你是用眼感知「紅色」;
- 當你咬蘋果時,你用舌頭感知「甜」;
- 雖然紅色與甜味來自同一蘋果,但你的「神」(感官 + 心智)一次只能辨識一種感官所得的性質。
比喻二:網頁的HTML與CSS分開定義
- HTML 定義結構(如堅 = 結構);
- CSS 定義外觀(如白 = 顏色);
- 雖然它們作用於同一頁面,但它們在邏輯上是不同的屬性層。
- 若你從某一個角度只能看到其中一層,那就是「相離」與「藏」的意義。
現代對應概念:
- 多模態感知(Multimodal Perception):視覺、聽覺、觸覺協同處理仍是一大難題。
- 哲學中如康德所說:知識是感官與理解力的結合,但有其界限。
- 聯覺(Synesthesia):例外情形,部分人可跨感官連結。
- 量子語意學(Quantum Semantics):如希爾伯特空間向量中,不同維度不能同時觀測。
- 數學邏輯中「不可兼得的屬性」(incompatible properties)或「正交維度」(orthogonal dimensions)的概念。
引用:
Varela, Thompson & Rosch 在《The Embodied Mind》中提到,知覺是時間中的動態建構,而非瞬間全貌的全知。
五、名實論|命名即權力:語言與實在的倫理連結
「正名者,定物也。」
原意解讀:
命名必須符合實質本體,否則將混淆社會秩序與行為判斷。
語言(名)與世界(實)是兩個層次;正確的知識需理清語言與實際對象的關係。
天地所產者為實物,物之本質不隨語言或概念而擴張,是名副其實的存在。
名與實的關係如同「一物一位」,正位不容虛設,語言若濫用名詞,就像量子狀態塌縮錯位,無法指正其實。
若語言標籤與實體脫節,則落入「虛位」;
若語言恰能對應物之性質與功能,則為「正位」。
現代對應概念:
- 形式邏輯中的「語法(Syntax)」與「語意(Semantics)」區分。
- 數學中變數名稱(如 xxx)不等於其數值,只是記號。
- 語言倫理(Language Ethics):像 Orwell《1984》提出的「新語」,以改名控制思想。
- 政治話術與資訊戰:如將「戰爭」改稱為「特別軍事行動」。
- 電腦變數命名、API標記準確性:錯誤命名導致認知與程式邏輯錯亂。
- AI 語言模型與名實落差:如 GPT 模型處理詞彙時,是否真的「知道」其對象?它的理解其實仍是大量機率分布下的語意「模擬」,而非「實體對應」。
- 生成式 AI 是否產生新的「名」? 例如:「Midjourney」畫出的圖像,被人稱為『藝術』或『幻想』,那它的「實」在哪裡?
延伸閱讀:
Michel Foucault 論述「話語即權力」,指出控制命名權即是制定現實的力量。
不是詭辯,而是分類與邏輯思維的先驅
公孫龍的論點表面上看似文字遊戲,其實是:
- 對語言界定的嚴格要求
- 對分類與條件推理的深刻理解
- 對符號與實體之間的落差有敏銳的洞察
在現代邏輯、數學、語義學甚至人工智慧的語言處理中,這些議題都非常關鍵。
從詭辯走向前瞻,我們與語言的距離,其實不遠
語言懂你嗎?以下這些情境,或許你並不陌生:
- 無法分辨一張圖是 AI 畫的還是真實攝影?
- 被一段政治發言弄得一頭霧水,卻說不出哪裡有問題?
- 用語音助理時,它「聽懂了你的字」,卻「聽不懂你的意思」?
這些,都不是你一個人困擾。兩千年前的公孫龍,已經將這些難題用簡潔的命題呈現出來。
語言不是反映世界的鏡子,而是我們對世界建構理解的方式。
兩千年前的白馬之辯,不僅是古人對邏輯的試探,更像是一場對「未來溝通困境」的預言。
在人機交互的時代,我們或許更應回望這些古老而精妙的問題,重新問自己一句: 我們真的理解自己所說的話嗎?
📌 延伸閱讀與資源:
- Lakoff, G. (1987). Women, Fire, and Dangerous Things
- Saussure, F. de (1916). Course in General Linguistics
- Varela, F., Thompson, E., & Rosch, E. (1991). The Embodied Mind
- Orwell, G. (1949). 1984
- 陳鼓應,《先秦名辯思想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