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果第二天早上,爸和哥大吵一架,恐怕整棟宅邸都能聽見。具體來說到底是在吵什麼我完全沒印象,但自那天起,他們便拒絕和對方交談。」我的眼睛已經睜不開了,但毛皮還是太濕,所以繼續說話來維持清醒。「我一直希望他們可以和解,但也就只能希望而已。每次談起相關的事情,里奧情緒就會變得很差,所以我漸漸不提了。」緩緩呼出一口氣,我壓抑打顫的衝動。「里奧最後幾天的假期,我唯一能把握住的,就是晚上睡覺時依偎在他身上。」我的手指不由自主的抽動幾下,摩娑著波爾多斯背上短短的毛髮。
感覺有點怪,不過是好的那種怪。
「我們家總共有七個兄弟姊妹,睡覺時老是爭奪著地板上那小小的空間。」波爾多斯說道,我似乎能辨認出他聲音中的一絲笑意。「所以擁有自己的床那天,我在床頭和床尾之間不斷來回滾動,像是想要徹底占有每個角落那樣。我覺得自己好像真的成就了什麼事情,開啟全新的人生階段。」
「喔……」我有點尷尬的回應,再次認知到自己的經驗或許不是那麼普遍。
「但隔天醒來時,我發現自己用背緊貼著床頭,側身縮成一團。」他輕聲說道,拍了兩下我的背。「或許我其實多少有點想念,那個十分擁擠、連毯子都沒有的冰冷地板。畢竟自己一個人,多少是有點寂寞的。」
我覺得波爾多斯正試圖替我解圍,避免讓剛剛那個身在福中不知福的發言繼續製造尷尬。無論這推測是否正確,我都很感激。
不過,另一個疑問很快就自我腦海中浮現。
「你覺得我很寂寞嗎?」問句如同有重量的嘆息般,在呢喃中成形。
不過與其說是問句,大概更接近某種彆扭的情緒,所以才讓我喉間像卡了什麼東西那樣難受。
「不管是巨大宅邸中的狐狸,或擁擠閣樓上的小狗們,我想寂寞都如同自己的影子那般容易辨認。」波爾多斯的氣息呼在我脖子上。「而且,你是不同的那個。」
「那麼明顯嗎?」我自嘲似的說道,才想起來之前已經說過這件事了。「那你呢,你也是不同的那個嗎?」或許是斑點狗語氣中的似曾相識,或別的什麼,導致我下意識就把話給說了出口。即使後來意識到這好像有些不禮貌,不過已經來不及了。
「我有點累,得先睡了。」波爾多斯打了個大大的哈欠說道,語句含糊又遲緩。不過斑點狗在我用力彈了他的耳朵以後,馬上叫出聲來。「你在幹什麼?」
「抱歉,我不能讓你睡著。」我充滿惡意的笑道。「至少要再稍微乾一點。」
斑點狗的身體頓時僵住,接著便笑到上氣不接下氣,還扯了幾次我後頸的毛髮。
一段時間以後,波爾多斯稍似乎微緩過來,輕輕拍了拍我的背。但他好像沒有打算要接話的樣子,所以我只好繼續說下去。
「比較懂事一點之後,我大概能猜到里奧其實是在婉轉的迴避問題,暗示他並不想談這個。」我喃喃說道,同時思考著,或許我應該更早一點發現這件事情的。
「看起來迴避問題,也是種所有人都很熟悉的東西。」波爾多斯說完,又打了個大大的哈欠。
斑點狗應該是真的累了──再次經歷超長時間沒有休息的連續偵訊,應該不會有假裝累了的需求──所以我沒有繼續說話。
在沉默的安靜片刻中,我看著一旁的黑色金屬欄杆,心中那股先前深埋的不安感再次冒出頭。
「我知道你有說過我們不應該太在意時間之類的,可是……」我甚至記不得,上次好好吃過東西是什麼時候了。要不是常常被按進水裡,那些變態黃金獵犬好像也不在乎我們有沒有得到足夠的飲水。
「他們比我們更急。」波爾多斯輕聲說道,溫和但堅定的打斷我。「偵訊手段正在升級,那就是成功施壓的證明。情況如果持續下去,他們就更可能犯錯。」我察覺到他語氣中的疲憊感比之前濃厚太多了,但指出來恐怕並沒有什麼幫助。「而且如同先前所說,時間對我們有利。」
「我也想要樂觀點,只是被蒙在鼓裡很難憑空生出什麼信心……」我繼續盯著欄杆說道,克制自己去數有幾條的衝動──最近愈來愈難了。
而且他到底是從哪裡來的自信,覺得我們是施壓的那一方啊?
「等著吧,當他們開始用極端的方式嘗試撬開我們的嘴時,那就是勝利將至的徵兆了。」波爾多斯說道,聽起來非常有把握。
「謝了,這真是一點點都不驚悚。」我沒好氣的應道,完全不想探究什麼叫「極端的方式」。我很肯定,就現階段的遭遇來說,就已經極端到我無法承受了。
想到這裡,我實在很好奇,波爾多斯到底怎麼有辦法承受住這一連串殘忍酷刑的?
我唯一沒有給出任何有用資訊的原因,就是我什麼都不知道。但斑點狗是怎麼辦到的,有人可能在這種恐怖的折磨下仍然不屈服嗎?
又或者,他真的有辦法在這難以理解的駭人場景中,窺見某種希望?
「拜託不要再彈耳朵,我快昏倒了。」波爾多斯氣若游絲般的說道,然後趴到我肩膀上。
「沒問題,你睡吧。」我輕聲回應,不知哪裡來的勇氣,讓我決定輕輕拍了拍他的頭。「我罩你。」
笑了兩聲以後,斑點狗的身體似乎放鬆下來,沒有先前那種硬撐著的緊繃。
不一會兒,他就發出鼾聲,呼吸起伏也變淺了點。
再次瞥向金屬欄杆,我察覺到自己的情緒似乎比較穩定了些,不再被腦中揮之不去的雜念所干擾──欄杆再次只是欄杆,被投射到地面上的影子也只是影子。
所以我閉上眼睛,放心的進入夢鄉。
高懸在華麗天花板的水晶大吊燈,提供朦朧卻又刺眼的照明,讓金屬餐具和瓷製器皿閃爍著璀璨的光彩。
「請把馬鈴薯泥遞給我,謝謝。」我向里奧說道,確認那盤是只有奶油的。
「不想要一點肉汁嗎?」里奧在我嘗試接過盤子的時候仍然不放手,用戲謔的口氣說道,意有所指的瞥了眼一旁盛著褐棕色醬汁的圓盅。「你知道,戰爭的其中一項好處,就是肉類的供應……」
我感覺到耳朵無力的塌在頭上,但羞愧夾雜著氣惱讓反胃感更加強烈,恐怕一開口就會直接吐出來。所以我只是緊緊咬住牙齒,盯著馬鈴薯泥上面的幾顆青豆仁,拒絕做出其他回應。
「里奧!」母親出聲斥責。「不要作弄你弟弟!」
里奧終於鬆手讓我拿到馬鈴薯泥,但還是偷偷吐了吐舌頭,然後耀武揚威似的切下一片火腿,用很誇張的方式塞進嘴裡大口咀嚼。
「……那麼,就讓我們歡迎這些英雄吧!」
突然爆出的熱烈掌聲和歡呼,讓我嚇了一跳,不太自在的調整了幾次姿勢。
「那大概是在叫我。」里奧笑著說道,拿餐巾擦了下嘴之後起身,和幾匹其他火狐一起走向前台的位置。
我對儀式沒有什麼興趣,所以當一匹年長的火狐替里奧別上一枚勳章以後,我就轉了回來,沒有打算繼續觀賞冗長的典禮。
「爸是真的不舒服嗎?」我挖了球馬鈴薯泥,小心不要讓湯匙刮到盤子發出噁心的尖銳摩擦聲。
「是真的。」我似乎聽見媽輕聲嘆了口氣。「這種場合總是會讓他……想起來一些事情。」
「其他人都說爸只是會計。」我有點不是滋味的把食物放進口中。即使我不太確定什麼是會計,或是會計又怎麼樣了,但聽起來就像某種侮辱。
「他是會計沒錯。而且如果再給他一次機會,我很確定他會非常希望自己真的只是會計。」媽繞口令似的呢喃,讓我不由自主的向她投去疑惑的神情。「身分和稱呼都只是一種表象的東西,真正重要的事情,是我們所做出的選擇。」
「喔……」我不太懂媽想要表達什麼,所以只能隨便應了一聲,然後有些氣惱的用湯匙把殘留著的薯泥聚在一起。
「之後吧,等他狀態好一些。我想阿隆索會想親自和你解釋,這些有點複雜的事情……」媽在我手上輕輕拍了幾下說道。
「因為戰爭結束了?」我大膽猜測,看了眼正在和其他人合影的里奧。
「對,因為戰爭結束了。」媽輕聲說道。「真是感謝老天。」
「所以里奧不會再離開了嗎?」我用平緩的語氣問道,不想讓自己顯得太過急切。
「合約還沒終止,後續也有很多其他事情需要處理。」媽有些猶豫的說道。「像是維安、戒護,或是……善後。」
「我知道集中營的事情。」我低聲抱怨,不太喜歡被當成需要保護的幼崽。
「那你就知道,兵團的徵召令,仍會運作一段時間。」媽看著台前,神情有些抽離的說道。「而我最近恐怕也會很忙……」順著她的目光,我注意到合影隊伍最末,有一匹少了右臂的火狐──用左手敬禮讓他很顯眼。「現在可以讓斷肢重新長出來了對嗎?」我依稀記得曾經看過相關的報導。
「那是草食動物的技術,」母親的語氣有些煩躁,她揉了幾下太陽穴說道。「我有幾個還保持聯繫的同事明確告訴我,由於戰神星上目前當家的政府想要壟斷奈米再生技術,所以沒辦法提供任何幫助。」
「喔……」我喃喃應道,其實不是很懂那是什麼意思。不過看媽情緒好像有些低落的樣子,我決定多夾一些花椰菜到盤子裡面,希望能讓她開心點。「我以為戰爭結束了。」
媽張口,好像本來打算說些什麼,但最後只是嘆口氣,然後將手搭在我的手背上,輕輕的握了幾下。
突然她的終端響起來,媽讀過訊息以後表示臨時有場手術需要她,要我等等晚會結束就和里奧一起回去。
媽沒有等我回覆便匆匆離開了。我看著侍者幫忙開門,然後緩緩闔上那扇有著細緻彩繪的巨大門扉。
我繼續安靜的吃晚餐,直到又是一陣熱切的掌聲和歡呼,讓我朝台上瞥了一眼。
我覺得自己彷彿是這整個歡騰氣氛籠罩之下,最格格不入的那個,四周的聲響或笑語都無法觸及分毫。好像我只是剛好來這裡吃飯,而一場晚會就這麼巧的在我旁邊舉辦了起來。
但我沒想到的是,站在聚光燈底下的里奧,也露出了那種表情──那種似乎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在這裡,周遭盡是各種用陌生語言朝你高聲喧嘩的人們,而他們還理所當然的認定,你應該要欣然接受恭賀並共感他們的無比雀躍。
即使下一個瞬間,里奧又恢復成笑盈盈的樣子,但因為我是如此熟悉那種情緒,所以馬上就捕捉到了。
或許只是光影的錯覺,或許只是我將自己的心境投射到他身上,但不論是不是我單純搞錯了,我想就在那個剎那,我徹底理解了母親剛剛無法說出口的事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