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技之長
永康的清晨帶著一絲絲的清甜,19歲的少年阿久終於還是按耐不住心中的躍動,在父執輩的引薦下,離開故鄉,來到了台南永康四分子砲校附近的「蘇家照相館」習技。
純樸的農村比鄰軍區,夾雜著多個眷村,例如公英新村、湯山新村、影劇三村等,當然還有一個榮民聚落和多個里。
只是往來的居民除了習慣的閩南語外,多了許多濃濃鄉愁的鄉音。
少年阿九每天固定的工作就是環境衛生。
清晨第一件事就是推開厚重的木板門,木門摩擦出刺耳的「嘎伊~嘎伊」聲,遠方隱約傳來砲校晨操的口令聲音,少年阿久掃掉昨夜的落葉,再擦亮櫥窗裡的黑白婚紗照——新人笑得燦爛,彷彿時間凝結在永遠不會吵架的那一刻,真棒!
打掃清潔是那個年代,每一位學徒都要做的行程,學徒們多是艱苦出身,可以有得吃、有得睡還有技術可以學,有朝一日出師了,頭家還會幫忙找店面,到時候自己做生意賺錢,生活也會比較快活。
一大早,老闆就端著茶走過來:
「久仔,等一下送相片去給三連吔朱排長,緊耶,伊今仔日放假,麥拖時間。」
送件路上,四分子的建築一如故鄉褒忠,土角厝居多,但是多了竹籬笆圍成的眷村,到了砲校,就可以明顯感受到軍區肅靜的氣氛,畢竟那時候還是「保密防諜,人人有責。」的時代。
日子在陽光照耀下經過。
「出師」是每一位師兄弟共同的信念,每次只要想到這裡,少年阿久跟師兄師弟們都會對未來充滿希望。
頭家總會在客人來時,傳授技巧:
「久仔,對焦不能急,光圈太大會糊。」
「阿文,閃燈要阿捏,面才會立體。」
「是,老闆。」
「還有,客人來先請他們坐喝茶,照片拍得好不稀奇,是個人材調(能力),有法度讓人記得你,才是本事。」
少年阿久這句話深深記到心裡頭。
一日午後,來了一位肩膀上兩顆泡泡(梅花)的中校新面孔。
店裡恰巧剩下少年阿久,但經過這段時間的觀摩,端茶、招呼客人,對於從小就在廟埕打滾的少年阿久來說是再簡單不過的工作了。
引導客人到攝影場坐好,接著調整坐姿,打好光線,待頭家對好焦距,快門一按。
「啪噠」一聲,閃光燈一閃!
一道道的人像就像影子般的鑲嵌在底片上,底片的世界裡黑是光亮、白是陰影,光影交織出一張又一張脫離色彩的黑白現實。
寫好單子,一問之下才知道是新任的營長。
「相片洗好後再麻煩你送過去營部,或者請衛兵通知傳令過去,謝謝你。」
簡單的感謝,讓阿久覺得習得一項專業是可以得到不同層級人士的感謝的,但重點是技術一定要到位。
暗房裡,頭家手把手摸黑沖洗底片,如何依照不同的溫度判斷底片沖洗的時間,藥水的比例配置以及相紙曝光的秒數甚至凸垂時要如何補救,在暗房狹小的空間裡,頭家的口傳實作就如同暗房裡那小紅燈,是對未來最好的指引。
拍照、沖片,打印以及洗照片,只要時間足夠,累積一定的經驗之後,一定可以駕輕就熟,
最困難的,大概就是修整底片了。
必須先將不同深淺的鉛筆削出一大段的筆芯,接著再用砂紙將筆頭磨成跟針一樣細尖,接著才能再底片上慢慢的修整。
若沒有一定的功力,筆尖只要一碰到底片,就有可能會斷掉,所以頭家也不會輕易讓學徒們上場,大家都是不斷的用既有的底片,修整完再打印照片,再用修正油將筆跡擦拭乾淨,再重複削筆、磨筆與修整底片。
只是,少年阿久必需再最短的時間內學會修整底片,畢竟時光飛逝,再三個月,他就要入伍服役了。
收工後,阿久會趁著夜晚,頭家總會在修整台上,專注的修整營區許多退伍士兵、士官的底片時,默默在頭家後面看著,也許頭家會讓他練習修整底片也不一定。
照相館的客戶很多都是跟著國民政府一起過來台灣的阿兵哥、士官長,雖說是拍退伍照,但除了退伍令要貼之外,許多的證件都需要照片辨識,但多數的老兵照片還有一個重要使命:相親。
「唉,說起來張仔嘛係真辛苦,38年18歲就來台灣,到現在民國58年,快要40歲退伍,半世人都在當兵,日頭曬得整個人看起來又很臭老。」頭家跟頭家娘聊著。
「不過他們這些老兵,聽說太太都很好嘍。」
「靠夭喔,恁咩對妳某厚唷?」
「厚~厚~揪厚耶~」
「當然愛啊,又不知道能不能打回去。」
「噓,買黑白講,等一下被檢舉!」
回到二樓閣樓上的少年阿久,一邊聽著頭家頭家娘抬槓,一邊從門縫中,繼續仔細觀看著頭家修整底片的筆觸,看著老師傅是如何把老兵的皺紋透過筆尖一劃一劃慢慢的找回屬於他們逝去的青春。
黎明,就在等待中,出現。
攝影是抓住時間的手法,也是少年阿久離鄉當學徒後唯一能握緊的東西。
必須將這樣的畫面刻印成黑白照片存入腦海。
從「蘇家照相館」店內往外拍,櫥窗玻璃反射出街上的電線與騎樓柱,前景是一雙手在擦玻璃的動作,半透明的婚紗照影像與層疊眷村街景相重疊,帶著層層時間感,美極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