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先生的斷言,如同一記重錘,敲碎了阮府表面維繫的平靜。
當日,沈如蓉甚至來不及消化那份衝天怒火,便在杜嬤嬤的勸說下,顧不得體面,立馬命人鎖閉西廂房,由胡先生、杜嬤嬤、四娘領頭,帶著阮府最可靠的幾名護院與嬤嬤,直奔灶房。
清查的結果,駭人聽聞,其惡毒與廣泛程度,遠超所有人的想像。原本堆積如山的柴火堆中,混雜著大量「鬱結草」加工後的木屑,它們被巧妙地壓製成尋常木柴的形狀,在燃燒時釋放出那無色無味的毒煙。
而這僅僅是冰山一角。
經過胡先生的仔細辨認,灶房內那些統一對外採買的日常用品,幾乎無一倖免。
用來提味的香料被偷偷摻入了「蒙心粉」,一種能影響人情緒,使之變得易怒暴躁,甚至產生輕微迷幻效果的異物;每日食用的鹽被替換成摻有「化骨鹽」的劣質粗鹽,長期食用雖不致命,卻能緩慢侵蝕人體骨骼與氣血,令人體質衰弱;連存放茶葉的大茶罐底部,也發現了「軟筋散」的殘餘粉末,若非胡先生經驗老到,嗅覺敏銳,幾乎難以察覺。
更為致命的是,這些毒物經過特殊的配比,與「鬱結草」的氣味混合燃燒後,某些成分之間會產生「合毒」效應。
這種效應不僅加劇了毒性,更會導致吸入者心智受到影響,容易情緒失控,甚至在特定暗示下被短暫地控制心神,成為行走的傀儡而不自知。
這已經不是單純的下毒,而是一場精心策劃、旨在全面瓦解大房根基的陰謀。
它無聲無息地滲透進阮府的每一寸呼吸,每一個日常。
從此之後,阮府灶房徹底變為戒備森嚴的禁區。
所有進出人員,無論身份高低,皆需接受嚴格審查,每次進出都要有專人記錄、檢查隨身物品,甚至連使用的器皿和食材都必須當場核對。
過去熱鬧喧囂的灶房,如今變得門可羅雀,只剩下幾名被杜嬤嬤選出的絕對心腹,在日夜監視下戰戰兢兢地忙碌著。
阮府內部,一道無形的裂隙,就此應聲而生。
灶房的全面清查,讓阮府上下經歷了一場前所未有的風暴。
胡先生帶人連夜趕製解毒藥方,分發給所有可能接觸到毒物的僕役服用。
萬幸的是,由於毒物被混入的時間似乎不長,加上毒性發作緩慢,短期內並未發現有僕役出現明顯的中毒症狀。
然而,這份「幸運」並未能安撫沈如蓉瀕臨崩潰的神經。
阮府前陣子才剛經歷過一次大規模的僕役清理,如今轉眼又發現如此駭人聽聞的集體毒害,這讓沈如蓉徹底陷入了杯弓蛇影的境地。
她不再相信任何人,任何事。
在她眼中,阮府的每一寸土地,每一個角落,似乎都潛藏著二房的耳目與惡意。
杜嬤嬤多次諫言,指出灶房的嚴格管制已導致其他地方人手嚴重不足,府內事務積壓,抱怨聲四起。
但沈如蓉卻一意孤行,固執地認為只有將灶房徹底封死,才能杜絕後患。
她的意志堅硬如鐵,甚至帶著幾分偏執的瘋魔,即便面對杜嬤嬤這樣的老僕,也絲毫不肯讓步。
「就是要這樣!若有誰敢再亂嚼舌根,格殺勿論!」 她的命令如冰冷的鐵律,讓府內空氣凝重得令人窒息。
對於柴火來源的追查,更是讓事態惡化到幾乎無法挽回的地步。
經查實,這批被摻毒的柴火,是由負責管理男雜役的林伯,透過他信任的幾名雜役,向城外固定合作的樵夫購買而來。
當阮府的護衛隊奉命前往樵夫家中調查時,卻發現那處簡陋的屋舍早已化為焦土,現場血跡斑斑,樵夫一家,竟無一倖免,盡數被滅了口。
這樁突如其來的滅門慘案,徹底掐斷了追查的線索。
沒有了活口,就缺乏直接證據指向二房。
即便阮家心知肚明是誰在幕後操縱,也無法名正言順地向家族宗祠或官府發難。
這種無力感,讓沈如蓉的態度越發顯得瘋魔。
她的眼底布滿血絲,言行舉止也變得喜怒無常,府中上下人人自危,生怕一不小心便觸及她的逆鱗。
隨著婚期日益臨近,這份瘋魔甚至蔓延到了阮琬身上。
為了「保護」阮琬,也為了杜絕一切可能滲透的威脅,阮琬的閨房被嚴加看管。
除了杜嬤嬤和幾名經過數次審查的貼身丫鬟外,阮琬的房間不准任何人進出。
每日三餐,也僅由丫鬟送到門口,再由貼身婢女轉交。
阮琬彷彿被囚禁在一個金碧輝煌的籠子裡,與外界隔絕。
而忠心耿耿的林伯,則成為了這場風暴中最大的犧牲品之一。
他雖然與柴火下毒一事無直接關聯,但作為負責採買的管事,又因樵夫滅門而導致線索中斷,沈如蓉的怒火無處發洩,便將其暫時停職,不再管理男雜役。
林伯昔日深受阮承讓倚重,如今卻形同被邊緣化,鬱鬱寡歡,阮府的「裂隙」,正無情地吞噬著每一個身陷其中的人。
阮府,在沈如蓉近乎癲狂的掌控下,度過了一個前所未有、壓抑至極的新年。
往年門庭若市的景象不再,府外張燈結綵的喜慶氣氛,與府內人人自危的凝重形成鮮明對比。
原本預定要進行的各種親友拜訪、宗祠祭祀、冬日宴請,都被沈如蓉以「體恤下人,減少奔波」為由一概叫停,實則是不願將阮府的「亂序」暴露於外人眼中。
新年,成了阮府大房緊閉門戶、自我囚禁的又一層牢籠。
時間,在這種令人窒息的氛圍中緩緩流淌。
一個月後,當枝頭吐出嫩芽,早春的寒意逐漸消退,微風中帶著濕潤的泥土與花草芬芳時,距離阮琬出嫁的日子,已不足兩個月。
某日黃昏,阿冷結束了一天的差事。
阮琬房裡的戒備依舊森嚴,她今日送飯時,只透過門縫見了一眼阮琬蒼白卻依然帶著溫和笑意的側臉。
如今的灶房更是滴水不漏,連她這樣的「功臣」進出也需層層審查。
然而,縱使阮府高牆深院,那份從泥土中鑽出的生機,依然無可阻擋地蔓延開來。
當晚霞將天邊染成一片橘紅,阿冷回到女僕廂房時,發現花枝、小蠶和雲雀四人,已經聚在小院中。
這是丫環們私下休憩的小天地,與阮府的嚴謹規矩相比,這裡多了幾分自在與煙火氣。
院中並不大,卻布置得頗為雅致。
一棵杏樹立在院子中央,雖還未見杏花灼灼,但光禿的枝椏上已冒出點點新綠,預示著即將到來的繁盛。
樹下,一方小池塘如同一面明鏡,映照著天邊的餘暉,池水清澈,幾尾錦鯉在其中悠閒地擺動尾鰭。
池塘邊,一叢叢水仙已經悄然綻放,潔白的花瓣與鵝黃的花蕊在暮色中散發著清雅的香氣,為這壓抑的府邸帶來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慰藉。
四人圍坐在杏樹下的小石桌旁,花枝正用細長的銀針繡著一個香囊,小蠶則在一旁輕聲哼著不知名的江南小調,雲雀則百無聊賴地撥弄著池塘邊的水仙葉片。
她們臉上都帶著一絲疲憊,但圍坐在一起的親近感,讓這片小院成為她們在亂世中難得的喘息之處。
阿冷走過去,輕輕地坐了下來。
池塘邊水仙的清香混雜著泥土的濕潤氣息,在晚風中淺淺拂過。
她看著花枝手中細密的針線,聽著小蠶低婉的歌聲,感受著這片小院在亂世中的一絲溫存。然而,這份寧靜很快被壓抑不住的抱怨打破。
「哎,也不知道四娘什麼時候才能歇下來。」小蠶首先開口,她撥弄著面前的碎布,語氣中帶著難掩的疲憊和一絲心疼。
「從那日灶房清查後,四娘幾乎是晝夜不歇。夫人對人手的要求高,她又放心不下別人,什麼事都要親力親為,人肉眼可見地瘦了一大圈,臉色蠟黃……」她輕輕嘆了口氣,眉頭緊鎖。
「杜嬤嬤也是,怎的就一點不體恤四娘?那些活兒,分派給下面的人做不就行了?非要人死撐著,簡直有些不作人了。」
雲雀嘟著嘴,接過話頭,語氣不滿卻又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懼:
「哪裡是杜嬤嬤不作人?還不是夫人!她現在疑神疑鬼的,誰都不信,連守門、看火的人都天天換,生怕誰在哪裡動了手腳。這府中現在哪裡還有個安生日子過?」
她說著說著,忽然像是被自己的話嚇到,猛地環顧四周,確認除了她們四人之外,小院裡沒有其他閒雜人等後,才重重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嘴,低聲斥道:「瞧我這張嘴!不該擅自議論主子。」
儘管如此,她眼底那抹揮之不去的不滿與委屈,卻是怎麼也掩飾不住。
花枝聽著她們的抱怨,手中的針線停了下來。
她無奈地攤了攤手:「就是說啊。想做點糕點給大家解解悶兒,結果每次進灶房,連拿罐鹽、取點糖,甚至是打勺油,都得被幾個嬤嬤盯著看,跟防賊似的。我這臉上的雀斑都讓她們的眼神給盯淡了!」
她故作輕鬆地開了個玩笑,試圖沖淡壓抑的氣氛。
「妳的雀斑本來就淡!」小蠶噗嗤一聲笑了出來,用手指輕輕戳了戳花枝的額頭。
「是啊,妳那不是雀斑,是灰!」雲雀也跟著打趣,引得三人發出一陣低低的笑聲,笑聲中卻帶著一絲因壓抑而生的、近乎苦澀的釋放。
阿冷沒有加入她們的對話,但她聽著。
她只是安靜地坐在小石子上,雙眼一瞬不瞬地盯著池中。
晚風拂過杏樹,幾片鵝黃的新葉和少數幾瓣提早凋謝的杏花輕輕飄落。
她看著一瓣纖柔的杏花,被看不見的水流輕輕帶動,時而旋轉,時而加速,時而又在邊緣打個轉兒,似乎迷失了方向。
花枝抱怨著「……連拿罐鹽、取點糖,甚至是打勺油,都得被幾個嬤嬤盯著看……」這句話,在她腦海中迴盪。
她回想起灶房裡那些被摻了料的柴火,那些被替換的鹽和香料。
原本,水是養育生命的,它承載著舟船,滋養著萬物。
阮府的一切日常,那些一日三餐的米糧,冬日取暖的柴火,都應當是「水」,承載著這個家,溫養著裡面的每一個人。
但此刻,這「水」卻被滲入了劇毒。
它表面上仍在流淌,依然承載著舟船,看似無害,卻在無聲無息地腐蝕著舟身。
阿冷的心頭猛地一顫。
「水能載舟,亦能覆舟。」
她看著那花瓣最終緩緩沉入水中,消失不見。
這府邸表面看似穩固的秩序,正是那載舟之水。
而今,這水被污染,那些看似無害的日常物資,卻成了覆舟的暗流。
丫鬟們的抱怨,她們臉上的疲憊,都是這舟身被侵蝕後,發出的無聲警訊。
她們身在舟中,以為舟是庇護,卻不知舟已開始漏水,甚至被從內部腐蝕。
阿冷的眼神,從池水上移開,望向遠方漸趨昏暗的阮府深處。
在被困的籠中,她不僅要觀望外面的「天」,更要看清這載舟之水,是否已徹底變成了覆舟之毒,以及該如何不被其吞噬。
在某處陰影中,一雙深邃的眼眸,正無聲地注視著阿冷。
他的目光沉靜而專注,從她最初盯著水面時的些許迷茫,到她眉心微蹙,唇角緊抿,再到那雙清冷的眼眸深處,漸漸浮現出茅塞頓開的清明與一抹堅定的光彩。
他輕輕點了點頭。
小院中,花枝、小蠶和雲雀的抱怨聲漸漸平息,三人相視一眼,又像是耗盡了抱怨的力氣般,各自起身準備回房。
她們知道,雖然身在小院這片暫時的安寧之地,但阮府的空氣依然沉重,明天又將是無止境的緊繃與提防。
「早點休息吧。」花枝輕聲對阿冷說了一句,語氣帶著一絲不關切,便和小蠶、雲雀一同步入了廂房。
阿冷仍坐在石子上,身形不動,只是將頭緩緩抬起,望向那輪懸掛在夜幕中的半月。
接連數日,阿冷在做雜役的過程中,總是有意無意地將觀察著四周各個角落。
她觀察那些被嚴格審查的灶房僕役,看他們如何戰戰兢兢,動作僵硬,臉上帶著一層洗不去的疲憊。
她觀察阮夫人身邊的那些「心腹」,看她們在夫人「瘋魔」的態度下,是真心效忠,還是強作鎮定。
府中的「裂隙」越來越深。
僕役們之間的爭吵開始頻繁,過去雞毛蒜皮的小事,現在都可能因為一點點摩擦,引發激烈的口角甚至肢體衝突。
有時候,一些平日裡溫順的丫鬟,會突然變得暴躁易怒,甚至在眾人面前失態。
這讓沈如蓉更加堅信府中有「內奸」,不斷加大對下人的懲處,甚至不問緣由,一律嚴懲,加劇了恐懼的蔓延。
那低沉而空靈的聲音,每晚都會毫無預兆地在阿冷的心底響起。
「見其動,知其意,何為真,何為幻?」
這句話如同一道閃電,照亮了阿冷的心。
她知道,這聲音是那老乞丐的,他從未直接告訴她什麼,卻總能在她迷茫時,點亮她思考的方向。
「見其動,知其意……」她將這句話與自己對「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的領悟結合起來。
那些暴躁易怒的丫鬟,那些無端的爭吵,會不會是那「蒙心粉」的影響,讓她們失去了本心?那不僅是「動」,更是被「動」後的「意」。
如果是這樣,那麼沈如蓉夫人此刻的「瘋魔」,是單純的震怒,還是也被「毒水」影響了心智?
她想起胡先生說「鬱結草」與「蒙心粉」混合後,能導致情緒失控,甚至被「控制心神」。
這讓阿冷的心,沉重如鉛。
在這樣一個處處是陷阱、人人自危的阮府,她必須更敏銳地觀察,不僅要看清表面上的一舉一動,更要辨識其背後被毒物操縱的「意」,分辨何為真實的情緒,何為毒藥帶來的「幻」。
她不能被這毒水「覆舟」,更要嘗試去理解,這「覆舟之毒」究竟是如何精妙地被操控著。
阮府的「裂隙」在無聲無息中持續擴大,而作為一家之主的阮承讓,過去這段時間,卻一直被公務纏身,無暇顧及。
朝廷的文書往來頻繁,與各方勢力的周旋耗盡了他所有的精力,讓他對後宅的風起雲湧,只停留在表面上的知悉,卻未能深入。
他知道夫人沈如蓉脾氣變得暴躁易怒,知道府中下人人心惶惶,知道灶房和柴火出了問題,但他只將這些歸結於婚事將近的壓力,以及後宅婦人的心煩意亂。
他以為,只要他坐鎮前堂,穩住大局,後宅的這些「小事」遲早會平息。
直到今日,他處理完所有公務,準備小憩片刻時,無意間聽到兩個路過的雜役竊竊私語。
「……聽說,是不是那回下的藥沒除乾淨啊?怎麼最近老看見小李子又和張婆子吵起來了,從前可不是這樣……」
「誰知道呢……都說那藥能讓人迷了心智,要是真的……」
兩人壓低了的聲音帶著遮掩不住的恐懼與懷疑,如同一道驚雷,猛地劈開了阮承讓腦中那層因疲憊而形成的模糊界限。
下藥?迷了心智?他一直以為的「小事」,竟然已經滲透到了如此地步?這不再是單純的爭吵,而是更深層次的,難以言喻的恐懼。
阮承讓立刻召來了心腹小廝,吩咐他以最快的速度,去請胡先生過府。
同時,他也悄然吩咐廚娘,在沈如蓉今日的晚膳中,多加了一味安神助眠的藥。
夜深了,書房的燈火通明。
沈如蓉已在藥物的效力下,沉沉睡去。
她蒼白的臉頰在燭光下顯得有些憔悴,眉頭依舊緊鎖,即便在睡夢中也無法放鬆。
阮承讓坐在床邊,看著妻子疲憊的睡顏,心中湧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悔恨與憂慮。
她何曾如此失態?這府邸,又何曾如此死寂?
胡先生腳步匆匆地趕到,他臉上帶著疲憊,但眼神依然銳利。
阮承讓將妻子安頓好,轉身將胡先生引到一旁的偏廳,低聲開口,語氣中帶著一絲不確定與焦慮:「胡先生,恕阮某無禮,今日我已在夫人晚膳中放入了安神藥,只為……能請先生為夫人細細診脈。阮某想知道,夫人這陣子的脾性大變,是否……與那灶房的毒物有關?」
胡先生聞言,神色肅然,他走到沈如蓉床邊,將手指搭上她纖細的腕脈。
他閉上眼,仔細地感應著脈搏的跳動,眉頭越皺越緊。
片刻後,他收回手,臉色沉重地回到了偏廳。
「阮大人,恕老夫直言……」胡先生輕聲嘆了口氣,語氣中帶著難掩的惋惜。
「夫人的脈象,的確呈現出氣血不暢,肝氣鬱結之象。這與『鬱結草』的慢性侵蝕完全吻合。而她的情緒波動,疑心病重,時而暴躁,時而又顯得疲憊無力,這些徵兆……正是『鬱結草』與『蒙心粉』混合後,對人神智與心緒產生影響的典型表現。」
胡先生搖了搖頭,語氣更顯沉重:「這兩種毒物合用,不僅能緩慢損傷身體根基,更可侵蝕心神。夫人這些時日的行為,並非全然是其本意,她……確實是受到了毒物的影響。」
「可見先前我們高興得太早了,毒物的影響現在才開始。」
阮承讓聞言,如遭雷擊。
他雙拳緊握,臉色煞白,眼中怒火洶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