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台山位於河南焦作修武縣境內,終年雲霧繚繞,臨近山西,相傳為漢時張良退隱之所。崇禎四年九月,暑氣漸退,這一日官道上兩騎馬並轡馳來,馬上乘者為兩青年男子,一著青杉,一著黃衫,頭戴竹笠,各背了一個包袱。青杉客身材高大,大約二十多歲,方臉粗眉,一部落腮鬍,形象粗獷,年紀雖不甚大,卻是滿臉風霜之色。黃衫客年紀較輕,瘦削身材,面色白淨,稚顏未脫。
兩騎馬行經一處茶棚後不遠,勒馬掉頭回至茶棚,下了馬將馬繫在路旁樹下,動作輕捷,爽脆俐落。
這兩人進了茶棚自找了一張桌子坐下,向店夥要了一壺茶,一籠包子,四張麪餅,一盤醬牛肉,也不說話,只是喝著茶,冷眼瞧著四周。
這是正午時分,茶棚裡其他座上還坐著其他十來個行路客,看模樣都是路過的商販,或者旅行的鄉民,沒什麼惹眼的人物。
飯菜送上之後,兩人唏哩胡嚕地吃了個乾淨。黃杉男子呼了口氣,低聲道:「大哥,此去焦作路程不超過十里路了,這最後一封信送到之後,看來今晚可以回到晉城了。」那青衣大漢臉露微笑,道:「是啊,這十多天來快馬加鞭,跑遍了整個河南,總算可以交了差使,你也辛苦了。」
正談論間,棚外走進來四個官差,大搖大擺在門口一站,問道:「外頭繫著兩匹黃馬是哪個的?」
黃衫漢子一愣,回道:「是我們的。」
「你們的?」一名鼠鬚尖下巴的官差搖搖晃晃走了過來,抬起一隻腳蹬在長椅上,身子前傾,縮著脖子說道:「大人問話也不知道站著回話,哪裡來的番子?」
青衫客趕緊向黃衫少年擺擺手,一同站起,態度謙恭道:「回大人的話,是草民倆的。」
「你們倆從哪裡來,要往哪裡去,做什麼營生?」
「回大人的話,草民是兩兄弟,從鄭州來,種田的,要往焦作探訪親戚。」
「喔,探親來的。」那官差往回向其他三個官差對望了幾眼。突然間大喝一聲:「給我拿下!」與其他三名官差兩人招呼一個,抓住了兩人臂膀。
兩人莫名所以,青衣漢向黃衣少年丟了一個眼神,暗示暫勿妄動。
青衣漢哀告:「大人,大人這是怎麼回事?小人犯了法嗎?」
那差官頭兒道:「那兩匹馬明明是官馬,而且是戰馬,右股上烙有官印,你們從何盜來?快給我老實交代!」
青衣漢一時語塞,那黃衣少年搶著回話:「回秉大人,我兄弟倆在道上見著這兩匹馬許久無人看管,也不知是不是官馬,便騎了當腳力,可不是做賊來著。」
差官頭兒見這兩人年輕力壯,眼神精乖,不似尋常莊稼漢,便冷笑道:「包袱裡包的什麼?打開來看看。」
那兩年輕人頗感為難,對望了一眼,陡然之間兩手成抓,死命揑住了左右兩名官差的褲襠。四名官差痛得大叫,兩年輕人反手過來抓住兩名官差的腦袋互撞,抓了包袱便跑。棚裡其他桌的客人嚇得都躱到了牆角。
那四個官差被撞得頭暈眼花,蜷縮在地,口中只是「王八龜孫、直娘賊」地罵個不停。
青衣黃衣兩名漢子衝向棚外,也顧不得結帳,解了韁繩,跨上馬背便絕塵而去。
兩乘馬奔跑甚速,一會兒功夫已將四名官差抛在身後,看不見人影。
跑出將近十里,眼見焦作城門在望,因近日流寇之亂已蔓延至山西,各關口加嚴檢查,城門前一眾行人大排長龍,等待搜身入城,為免官馬惹眼,只好棄馬步行。
正等待搜身,忽然身後吶喊聲起:「守門的弟兄,快抓住他們,這是疑犯!」那四名官差竟不知哪裡弄來了馬,尾隨而至。兩名漢子當機立斷,回頭奔向來人,在馬前各自向左右一兜,將兩名官差拉下了馬來,自己跳上了馬背,勒轉馬頭向東北方樹林中急馳。眼見追兵在後,青衣人放緩了馬步,從懷裡摸出兩鏢,回頭射中了馬頭,兩馬人立起來,那兩官差重心不穩,便跌下了馬。兩漢子遠遠地去了。
如此行得數里,地勢漸高,日已西斜,不敢再回村鎮,只好策馬往山中行去。二人二馬在山徑中緩行,頗覺口渴。不久路見一年約十四、五歲,身著農家粗布衣褲的小姑娘在林中採摘野菇,便策馬上前,問道:「你好,小姑娘,敢問這是什麼地方?」那女孩手裡提著一竹籃,腦後簡單地紮了個辮,蹲在地上打量了二人一會兒,一雙大眼甚是靈活,道:「這裡是雲台山。」
那青衣漢子聽聞「雲台山」三字,陡然想起一事,便問道:「請問這裡可有個法慧觀?」
「有的。」
青衣漢喜道:「那個晦……什麼道長可是在此處?」那小姑娘道:「晦清道長?」
「是是是,是晦清。」
那小姑娘遲疑了一會兒,手指著說道:「從這裡向前走,不出一里,右邊見到一座木橋,過了橋往左拐,再走兩里路,見到白牆青瓦的房子那就是了。
兩人連連稱謝,騎著馬照著路徑走了。
未幾到得一處竹林,見一飛簷青瓦道觀便在眼前,時已暮色蒼茫,兩人下馬在觀門前拱手,口稱迷路旅人,請求收容過夜。過不多時,一道童出而復返,延請入內。
只見那道觀並不甚大,居中一庭院之後便是三清正殿,供奉著元始天尊、靈寶天尊、道德天尊,左方一匾寫著「道法自然」,右方一匾則是「三寶萬歲」。正大莊嚴,空靈絕俗。
不久只聞一聲長喏「無量天尊」,一年近四十、面貌清癯的道姑手執拂塵飄然而出,說道:「信士遠來,可前往齋房用些齋飯,明早再趕路不遲。」
「多謝道長,敢問道長道號可是晦清?」
「正是,請問有何見教?」
那青衣漢子道:「在下姓黎,這位兄弟姓楊。想當年恩公託付,今日方得拜見,在下多年來竟未能完成恩公遺願,可謂忘恩負義之至。」激動之下,不禁眼中泛淚。
原來這青衣漢子即為四年前於武昌碼頭蒙燕政賢搭救,後來投靠義軍流寇的黎鉞。他自從投了義軍之後,跟在頭目王嘉胤的旗下,從一名小卒幹起,三年多來隨軍在晉、陝、甘之間流竄,叛了又降,降了又叛,積功升至小頭目。因流寇居無定所,朝不保夕,多年下來只是記得燕政賢的囑託,卻沒有時間尋訪燕紅與韓綾,因沒有二女的任何信息,有時想起雲台山的晦清散人,也無顏往訪,遂擱置至今。數月前有細作自九江回報,乃得知四年前九江知府蘇洋曾遭人行刺未果,刺客燕政賢已遭斬決,悲痛之餘欲往替恩公報仇但始終未得其便,且因尚未尋得二女,未便即前往雲台山報訊。今因公務被追至雲台山,始見晦清散人,道出緣由。
晦清聽聞之後淚如雨下,嘆道:「多年不見故友,豈知早已喪生奸人之手。」黎鉞感嘆道:「當年在下於武昌與恩公一別,只得恩公留信若有機會,當前往雲台山尋道長,卻未知為何多年來恩公不前來尋道長相助?」晦清嘆道:「想是燕大哥認為替韓昌矩報仇乃其一己之事,故不來尋我相助。既得知仇人在九江,當即隻身前往,卻沒料想到反被仇人所害。他既不來尋我,我也沒有他的音訊。」
「對了,你也不用難過,我讓你見一個人。」晦清隨即呼喚道童叮囑了兩句。道童稽首而去。
不久那道童引著一人出來,柳眉杏眼,挺鼻紅唇,卻是適才在林中指路的那少女。
「咦,這……」黎鉞驚訝地說道。
「她便是韓綾。」當下遂將如何三年前於任丘縣城偶然救了韓綾的事說出,只是三年來燕政賢音訊杳然,對於當年韓氏一家被捕殺害一事也是茫無頭緒,因此不知仇家是誰,也不知義兄燕政賢一家離散。
黎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真正天下事無有不巧。如今恩公雖已離世,天幸韓綾已尋得,且得恩公之義妹傳武授藝。現下只差恩公之女燕紅不知所蹤,但盼能尋得燕紅,再殺了蘇洋,以告慰恩公在天之靈。
「師父,原來我們一家是蘇洋所害,我直到今日方知,請師父准我下山,我要親手誅殺知府蘇洋報此大仇!」韓綾緊捏著拳頭道。
晦清拍拍韓綾的肩膀,搖了搖頭:「你學藝未成,還不能下山。況且我們還不知那蘇洋的底細,他身為知府,身邊侍衛自然眾多,若他尚且身有武功,你自保尚且不足,遑論報仇?再過得一年,等你練好飛刀,劍法有成,再下山不遲。」說到此,晦清又深深地嘆了口氣,道:「但不知你那燕紅姊姊此刻身在何處?若我也能教了她武功,合你二人之力,當更有勝算。」
「二位現今在何處當差?」晦清轉向黎楊二人問道。
黎鉞看著楊姓少年,遲疑了一下,回道:「實不相瞞,我倆已投了義軍。」
晦清秀眉一蹙,問道:「義軍?在誰的麾下?八大王?高迎祥?李自成?」
「在八大王麾下。」楊姓少年答道。
晦清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氣,道:「張獻忠……他不是被朝廷招安了嗎?張獻忠這人性格剛烈,殘忍好殺,你們在他麾下可要多小心。說實話,所謂義軍在我眼裡不過是土匪一群,叛了又降,降了又叛,全無信義。陝西總督楊鶴是個好官,知道陝西民變是官逼民反,老替他們求情,在朝廷裡還給人說是因循苟且,剿匪不力,真正冤枉。」
黎楊二人見晦清談及軍機大事,不敢接口,只是默然以對。
隔日天明,黎鉞同楊姓少年告別了晦清及韓綾,逕自離去,在此略過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