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實務課:案號未成立》
警大四年級的秋季實務課排得緊湊,課程內容也不再停留在教科書上。指紋比對、資料系統查核、書證審核、模擬報告撰寫,每一項都像是在把學生往現實世界推。
澈然是大一生,卻主動申請旁聽這門課。由於校方知道他的家庭背景與特殊動機,破例核准。他總是坐在最前排的位置——一個多數旁聽生避之唯恐不及的位置——電腦螢幕映出他專注的眼神與略顯疲憊的眉宇。他總是比別人早到,也常是最後離開教室的人。
這堂課的練習是「案件系統資料查核」:每人隨機取得一份從地方分局備份出來的舊案紀錄,練習從零碎筆錄與模糊敘述中推敲出事件概要,並撰寫簡要報告。
澈然原本以為只是個普通練習,直到他看見螢幕右上角的資訊欄:
「斗六分局,2019年8月,案件類型:財物遺失(調查補錄)」
他下意識地皺眉。這個類型的案件通常不會進入實務課的學生模擬練習,紀錄不完整、未正式立案、也無法律追訴結果,不具有明確教學參照價值。
但備註欄裡的一行字讓他停住了手指:
「涉案人具陪酒背景,未立案,補資料後封存」
他微微皺起眉頭,手指滑動頁面。筆錄的開頭是一行個資欄,列出案件關係人的基本資料:
「周祈安,男,18歲」
滑鼠停住了。
他盯著那行字看了幾秒,目光無聲地變得銳利。那個名字並不陌生——是他高中三年天天重複在腦中默唸過的名字,也是他來到這裡、選擇這條路的理由之一。
但他沒有立即動作。他知道「周祈安」並非全台唯一,也不能憑一行筆錄就當成事實。他冷靜地往下讀,筆錄內容簡短且疏漏,報案人是一名男性,聲稱於酒店遭人盜取財物與外套。無監視畫面、無物證、無實際金額紀錄,整件事像一張被泡水的紙,模糊又無法確認。
系統內頁紀錄顯示:該案未正式建號,原因為「報案人後續未補具體資料」,由警員依例完成基本程序後封存。
這段紀錄若非被誤掃進學生練習包,根本不該出現在課堂上。
澈然靜靜地看著畫面,沒有立即寫報告。他在心裡輕聲問了一句:是同名?還是,是他?
澈然閉了閉眼,深吸一口氣,把滑鼠移至報告欄位,輸入:
「本案紀錄殘缺,疑為程序性封存處理。建議比對同期同地之未成案報案記錄,分析報案人後續有無補件動作,進一步釐清是否屬異常撤案或行政疏漏。」
他寫得簡短,語氣中立,彷彿那只是一份普通案件。但他心裡知道,那三個字在他體內激起的,並不是公務員的冷靜,而是一種久違的悸動與隱痛。
課堂結束鐘聲響起,其他學生陸續收電腦、交作業,他卻仍坐在原地。螢幕上,那行姓名仍未消失。
「周祈安,男,18歲」
他不敢確定,但也無法放下。那行字像一根針,藏在指縫間,一不小心就會扎進他日漸冷硬的情感裡。
而他不知道的是——此刻的小周,還全然不知這段過去已經以另一種形式,默默暴露在一雙不曾忘記他的眼睛裡。
而課堂報告的成績出來那天,是個難得有陽光的午後。
澈然坐在實驗大樓四樓的自習室,電腦螢幕上浮出通知信件:【案件模擬報告評分結果:95 分/高階審查推薦】。
他盯著那行字看了幾秒,指節輕輕敲了一下桌面。
那份報告,是他寫過最克制、最抽離的一篇。他壓抑了所有猜測與情緒,只留下制度允許的字眼。他本來以為這種冷靜會被當成敷衍,沒想到,卻反而被列為教材範本之一。
「學弟,這報告是你寫的?」
澈然回頭,是刑研所的林學長,曾經在學校內部辦過一場模擬偵查分享會。他看起來比過去更瘦了些,手裡拿著一杯咖啡,一邊翻著列印出的講義,一邊笑著說:
「你用字很準,不推測,不感情用事。我喜歡這種風格。」
澈然本能地想否認,卻什麼也說不出口。他知道,那份報告之所以冷靜,是因為他不敢動情。一旦動了,整個人可能會崩開。
「有興趣下學期幫忙資料篩檢實習嗎?學術單位那邊剛好缺人,你這種細心的,很吃香。」
澈然沉默了一下,然後點頭:「好。」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為了忘記才選擇繼續前進,但至少現在的他,還能靠著這種「準確」與「冷靜」來讓自己站得穩一點。
當天晚上他回到寢室,打開筆電,在個人筆記軟體的某個隱藏資料夾裡,新增了一條備註:
【2019年 斗六未建號案件】
【無法進一步追蹤,封存】
【同名無從比對,暫無證據。】
【——可能是,也可能不是。】
【結案。】
第二十章:被陽光選中的人
開學不到三週,我的行事曆已經密密麻麻,像是被打翻的咖啡潑在筆記本上,怎麼擦都擦不乾淨。
大一就雙主修人資與行銷,還不知道哪根筋不對,硬是跑去加了一門國貿的輔修。每天早八都要整個校區來回跑,夏日炎炎,週六也得走下那棟只有冷氣強得過分的國貿教室上《國際貿易條約法》,講義厚得可以當枕頭。
我常感冒,病勢反覆,但這沒有妨礙我有全勤。中午簡單買全家的49元套餐果腹,再狂奔回管理學院,準備下午的行銷簡報討論,晚上去餐廳打工,日子一格一格疊著,像是不小心建起來的高塔。
「你到底是人還是行走的行事曆?」朋友笑我。
我一邊回訊息一邊咬著草莓麵包,笑得有點累。
期中週那陣子,我終於第一次在早八課上打瞌睡。坐我旁邊的學長遞來一顆喉糖,我一邊道謝一邊想著昨晚打工拖太晚,回來時室友都已經熄燈睡了。我還沒洗澡,只敢站在陽台拿濕毛巾擦一擦。
有時我也會懷疑,自己到底在忙什麼。
人資、行銷、國貿、打工、助教,還有那個朋友邀請我加入卻根本沒時間參與的學生會企劃組。我在日記App裡記下:「每天都像開著超載的小貨車在過山路,一邊掉東西一邊想著不能停。」
但我還是撐著。即使每天只睡五個小時,早餐永遠是麵包或便利商店的茶葉蛋。
「我不敢停。」我對自己說。
因為只要一停下來、開始放鬆,那些憑努力才勉強黏住的課程、人際、機會,就會像沙漏一樣快速崩塌。
「你真的不用每次報告都主動負責結尾,偶爾也要學會當個擺爛的同學啊。」
同組的同學這樣勸我,我只是笑笑,不置可否。
十二月初,天氣漸漸轉冷。考卷與報告堆起來,像一場不肯停的雪,靜靜地把我埋到脖子。我怕自己哪天會喘不過氣,也怕連累室友跟著窒息,便搬了出去,租下那間不到八坪的小套房,像給自己挖了一個獨處的洞,好慢慢掉進去。
某天晚上,我在打工的餐廳被客人臭罵了一頓,因為套餐裡的湯稍微涼了點。我笑著道歉,回到員工休息室時才發現自己在發燒,額頭燙得像被燈照太久的展示品。
「先不要倒。」我對著鏡子裡的自己說,「快了,快休息了。」
額頭上的汗水與我的精神正在賽跑,看誰先落地倒下。
我贏了。我走回租屋處,洗完澡後整個人像被水泡軟的紙片,滑坐在浴室門口,不知道什麼時候睡著。
我以為,可能撐一下就會好,但最後的記憶停在房間的牆角。
一片溫溼的白,像哪裡漏了水,又像什麼東西要從我身體裡蒸發出去。意識模糊得像濕掉的筆記紙,什麼字都快看不清了。
手機震動過幾次,沒能回應。門外有人敲門,我沒聽清,也沒力氣去聽。
我醒來的時候,是醫院的天花板。
沒有特別亮,但白得很乾淨。喉嚨乾,手腕有針孔的刺癢感。旁邊的桌上放著一張寫得很潦草的紙條,上頭只寫:
【醒了就打給我。展場的事沒關係。你比較重要。】
我沒立刻動。躺了一會兒,覺得身體像剛曬過的被子,有點燙、也有點虛。
醫生說我是病毒感染合併過勞,送醫時體溫超過四十度。「如果再晚一點送來,可能不是單純休息就能處理的了。」
我點頭說好,像是在聽別人講某個遙遠的故事。
那幾天,時間是靜的,像被關在什麼密閉的地方,沒有聲音,也沒有溫度。
後來朋友跟我說,她一開始以為我只是睡過頭,後來打了幾通電話,沒人接。訊息像石頭丟進水裡,沒有回音。
她跑來找我。
那間老公寓的門鈴壞很久了,樓下喊沒人應,只好去找房東。她說服房東請鎖匠開門,門鎖轉開的時候,裡頭沒有響聲,只有一股冷清卻又發霉的味道。
我就倒在玄關旁邊,臉色發白,額頭發燙,神志不清。
房東說,那是她第一次見到人躺在地上卻沒有睡相,像一件掉在地上的衣服,皺巴巴的,不會動。
我在醫院裡睡了幾天,睡得像一塊不需要被叫醒的布。
醒著的時候也不太說話,只是聽到點滴滴水的聲音,像一種勉強維持秩序的節拍器。護士問我吃不吃得下,我點點頭,勉強吞了幾口白粥,像在記得某種日常的流程。
出院那天是十二月二十三,天氣出奇地好。風很輕,陽光貼著醫院外牆,連玻璃反光都不刺眼。
我回到套房,沒開燈。桌上那罐電解水還沒倒,空氣裡還殘留著之前沒洗的毛巾味。一切都像我從沒離開過一樣。
手機終於充了電,訊息也跟著跳出來。
朋友又傳了展場的事,語氣輕描淡寫,但我知道她是等了又等。她說這次只是代班三天,主辦問過我長相、說我講話有邏輯、笑起來像是念得出產品成分的人。
我看著那行字,沉默了一會兒。
「如果這世界真有哪扇門會因為我按了回覆鍵而打開,我想看看它會通往哪裡。」
我打開訊息框,輸入兩個字:
「可以。」
第二十一章:光從縫隙來
展場在信義商圈,信義威秀旁,玻璃帷幕下搭出一整座銀白色的 Dior 限時快閃體驗館。從捷運出口出來,走沒幾步就能看到藤格紋的圓頂與人潮前拍照的光牆,背景音樂低低地響著,是那種你即使沒認真聽,也能被吸進節奏裡的旋律。
我站在玻璃外看了一會兒,空氣裡浮著冷冷的香味,不濃,卻存在感十足,像剛打開的新樣品罐,有點甜、有點清、也有點距離感。
朋友見我來了,從展架後頭快步跑出來,遞給我一張識別證,壓低聲音說:「主辦看你照片說很適合,不要緊張,講解稿都有印。」
我點了點頭,沒多問。
裡頭燈光柔亮,每一個展示台都像小型伸展台,唇膏排排站著,銀色外殼反光得像首飾。牆上裝飾著粉紅藤格與未來銀光的主題版面,牆角甚至還有一台會自動噴出香氣的機器,一整個空間像是 Dior 為這座城市臨時搭建的一間夢。
我穿著黑色襯衫站在展示區外場,開始講解產品、遞香氛試紙、維持笑容。聲音從喉嚨溫順地流出去,像我已經很習慣這樣做。
我也確實習慣了,只是以前沒有人說這樣叫做「會講話」。
有個主管模樣的女士站在遠處看了一陣子,朋友靠過來說:「那個是主辦的行銷副理,我之前有跟她提過你。」
我聽著,沒有特別回應,只是把唇膏放回展示架,繼續微笑。身體還沒完全恢復,但某種節奏慢慢在我體內醒過來。
活動結束時,夕陽透過玻璃灑進來,把展場裡最後一張商品牌照得像雜誌裡的封面。銀色結構開始收拎、外場人群漸漸散去,只剩一點點香氣留在空氣裡,還沒來得及消散。
我站在出口前,看著自己在落地窗上的倒影。
那不是一張疲憊病人的臉,也不是逼自己撐著的學生樣子,而是……一個剛剛好被陽光照到的人。
我重新戴好識別證,走進展場第二天的輪班。
空間裡的香氣已經熟悉了,像每天固定時間會從玻璃牆邊的細縫滲出來的光,薄薄一層,不黏人,卻總會停在你衣角。
今天的客流比昨天更多一點。
人群像潮水,在展場邊緣停停走走。有人只是路過拍照,也有人進來想試香,問得很細——想要「帶點粉味,但不能太甜」,或者「適合三十歲送姐姐的第一瓶」。
我看著她們的表情,語氣試著輕緩,說明每一款的前中後調,有時會偷看她們拿起瓶身的樣子——像在捧一件瓷器,也像在小聲問自己:「我適合這個嗎?」
我有點明白那種感覺。
我以前也常這樣,在一家家便利商店和量販架前站著,不確定自己買的選項是不是「對的」,是不是會讓人覺得不夠好。
但在這裡,我竟開始能告訴別人:「這款很適合你,它的味道會在你身上待得很自然。」
一位女孩笑著說:「真的嗎?那我試試。」
那一刻我沒什麼特別的想法,只是心裡浮出一個淡淡的句子——也許我不是一直都那麼多餘。
中午空檔,我走到場邊的外場帳篷,蹲著喝了一口水。主辦副理坐在不遠處改資料,手機螢幕亮著,是我們展區的一組即時紀錄畫面。人群來來去去,每個講解員都像小型節點,接住一段又一段的互動。
她抬頭看了我一眼,語氣平淡地說:「你講話的節奏很好聽。」
我一愣,點點頭,沒立刻反應過來。
她補了一句:「不是聲音,是那個——語速、停頓、看對方反應的方式。很自然,不會讓人想逃。」
我低頭笑了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最後只說:「謝謝。」
她點點頭,把平板放到一邊,語氣換得輕描淡寫:「今天明天你當活動督導吧。PT人員交給你處理,一天三千,有問題直接找我。」
我沒說話,只是點頭。
我把剩下半瓶水喝完,回展區時有幾個PT正站在入口旁低聲討論什麼。
「那個藍色禮盒放哪?不是說只能擺兩組嗎?」
「要幫客人介紹還是等她自己問?」
他們問的都是小事,但我聽得出來,那些問題背後有一點點不安,是剛進場還沒找到呼吸節奏的樣子。
我走過去,簡單說了幾句:「禮盒先放右邊那桌,有打光的位置比較好看。客人想聽就講,講得不熟沒關係,記得語氣放輕就行。」
他們點點頭,有人露出一點鬆口氣的表情。那一刻我忽然意識到,我竟然在說話給別人聽——不是應付,是引導。
一整個下午都很忙,客人一批一批湧進來,唇膏試色的區域永遠有人排隊。有人問香氣怎麼區分、有沒有限量色,我一邊遞試紙,一邊幫其中一個PT解釋價格與款式的說法。
我總疑問,這個臨時搭建起來的世界,能不能撐下去。
結束時天已經黑了。快閃店內部的燈轉為低亮模式,香氛機緩緩釋出最後一輪氣味,整個展場像是在夜裡緩緩散場的舞會。
我站在最後收整的角落,幫大家把導覽牌歸位。副理從另一頭走過來,手裡拿著明天的工作表。
「你可以提早半小時來嗎?我要跟你交接一下早場的人員配置。」
我點頭,沒問為什麼。
她又說:「之後我們公司會有活動。你有空的話,我把你資料留下來。」
這句話說得不急不緩,像是她開口前已經想過,也像是在問我:你準備好往前一點點了嗎?
我沒有馬上回答,只是看了一眼玻璃牆上自己的倒影。
那張臉還是有點虛,但輪廓像比前幾天清楚了一些。
「好啊。」
「不對,是可以。」
第二十二章:像不像在發光的人
展場活動最後一天,我比平常早到了四十分鐘。
信義商圈的早晨還沒完全醒來,陽光剛剛照上玻璃帷幕,整個快閃店像從銀色霧氣中浮出的輪廓,靜靜地立在城市未被踩亂的邊角。
我走進場,先巡了一圈。導覽台的麥克風、香氛試紙、唇膏擺設、商品庫存、限量品架的位置,都一一確認過。昨天那幾位 PT 也到得早,已經熟練了不少,有人主動幫忙整理展示台,有人試著分辨主推色號,語氣還有點不安,但眼神沒那麼飄了。
「今天人會很多喔。」副理一邊看平板,一邊說:「下午有藝人來,胡宇威,時間還不能公開。」
我點了點頭,心裡默默標記。這會是我第一次在高強度的場子裡站在中線的位置。
十一點開始,人流湧動。展場外的排隊隊伍一路延伸到捷運出口。
我一邊控場,一邊接應 PT 交班,有人問午餐怎麼輪、有客人找不到入場資格、有香氛試紙快用完。
我沒時間慌,只能一件一件處理。
副理站在二樓觀察區,偶爾用對講機問我現場狀況。我回答得簡短確實,語氣不快也不慢,像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你是活動經驗很多嗎?」一位 PT 問我。
我愣了一下,說不出答案。
我只知道,我不能出錯。
下午三點,胡宇威現身。
那一瞬間,快閃店像整個炸開,手機快門聲此起彼落,人群一波接著一波,香氣混著汗味與閃光燈的熱度瀰漫整場。
我站在主舞台右側,維持人流動線,引導媒體拍照、避免擁擠。副理走過來,低聲說:「你站這角度,等會引導他拍照完走 VIP 動線。後續粉絲可能會爆買,POS 機只有五台,你得調度好。」
嘉賓經過時和我點了下頭,我禮貌地笑了笑。
後來有人回放照片時問我:「你站那邊幹嘛?很像隨行助理耶。」
我笑了笑沒答。因為我知道,我不是他的助理。
但那一刻,我剛好站在光後面——剛剛好,像一個也在學會發光的人。
高峰持續到下午四點半。香氛區前的隊伍一度繞展場兩圈,連後場 POS 機都快被擠壞。
我盯著即時銷售數據,數字漂亮得驚人——但只有一邊在跳。
快閃店人滿為患,對街 A8 百貨的 Dior 專櫃卻靜悄悄,像個被遺忘的配角。
我記得副理說過,這次活動由百貨與品牌共同承辦,快閃店雖然吸睛,但整體業績還是算進櫃點報表裡。
如果現在所有人都在這邊刷卡,那邊今天可能會被總部盯上。
我想了一下,拉來兩位比較穩的 PT,低聲說:「如果有客人只買低於五千的,請他們去對面櫃上試色,櫃姐會接。這邊留大單處理。」
他們一臉困惑:「不會把業績送走嗎?」
我搖搖頭:「我們人快撐不住了。那邊反而還有人能接應。分流不是搶客,是讓大家都買得順利。」
他們點點頭,立刻照做。接下來一小時,客流確實緩了些,但成交率反而拉高。
副理站在二樓看了一會兒,後來走到我身邊,只說了一句:「那個分流你自己想的?」
我點點頭,不多解釋。
她沒再說話,只是往後退了一步,讓出她身旁的位置。
那個位置本來不屬於誰,但此刻她讓我站在那裡,像是在默許——我不只是執行的人,也可以是那個做決定的人。
活動結束時,夜色已經落下,信義的燈光把玻璃帷幕染成模糊的銀藍色。我們收完最後一批展示品,副理拍拍我的肩:「幫我把這幾箱設備一起帶回公司,車子在地下停車場。」
我點頭,沒多想。她走在前頭,步伐不急不緩,像是習慣了所有人都會主動跟上。
一路上她沒有開音樂,只放著車窗一點縫隙,讓冷空氣灌進來。我坐在副駕駛,聞得到自己手上沾著的香氛味,還殘留著某種炙熱的餘燼。
「你是哪個學校的?」她忽然問。
「元智,雙主修人資跟行銷,輔修國貿。」
「喔,難怪。蠻聰明的,看你今天處理現場就知道。」
我沒接話,她也不急,又問:「有實習過嗎?」
「還沒。」
她點了點頭,又停頓一下,語氣輕得像是順口提問:「交過男朋友嗎?」
這問題來得太直白,我一時沒回話,只轉頭看她一眼。她笑笑說:「放輕鬆,我只是想知道你的性格適不適合我們公司。我沒在查戶口,也沒打算當你媽。你不說也沒關係。」
我還是沒說話,倒不是抗拒,而是那一瞬間我不知道該怎麼界定自己。
副理沒有逼問,車開進行銷公司樓下時,她收回視線,說:「等你想講,再講。」
辦公室晚上沒有太多人,樓層燈光柔和,牆邊疊著這幾天活動用完的備品與道具。她讓我坐下,走進置物櫃拿出一只白銀色的盒子,遞到我手邊。
我低頭一看,是一組 Dior 的香水與護唇膏禮盒,包裝得精緻漂亮。
「謝謝妳。」我小聲說。
「那不是謝禮,是開場白。」她頓了一下,把名片遞過來,「我叫溫子嵐,創意行銷副理,很期待與你合作。」
我沒有立刻回答,只是把禮盒小心地拿在手上,盒蓋透出微微香氣——那是我今天講解最多次的一支香,Miss Dior。
「採用義大利南部的佛手柑,以冷壓法萃取果皮部位的香精,甜美清新的氣息獨樹一幟,為柑橘香氣增添獨特明亮氛圍。
大馬士革玫瑰,略帶辛香甚至陽剛堅強的花香香氣。
白麝香如棉花般舒適柔細,綿延繚繞,營造包覆肌膚的舒適感受。」
那不是我為自己選的香味,卻在我掌心裡,透著一點奇妙的剛好。
我低頭看了一眼那張名片,指腹不自覺地摩挲邊角。這張卡片不重,卻像是一種邀請——要我往一個截然不同的方向,再多走一步。
「我……可以試試看。」我說。
溫子嵐笑了,沒有誇張的讚美,只是點點頭:「很好。」
那一刻,我不知道未來會怎麼樣,但我知道——從今天開始,我不是只是來代班的了。
我開始站在一個,有人願意讓出位置給我的地方。
第二十三章:已處理
我在一個普通的下午接到母親的電話。
她語氣和平時沒什麼兩樣,只是開場說得有些繞:「剛才有個派出所打電話來,說是什麼資料還沒補齊,問你這幾天有沒有空。」
我原本正蹲在房間整理,聽到這句話的瞬間僵住。
「哪個派出所?」我問。
「就……你去年暑假回來時去過的那間,斗六那個。」她停頓了一下,語氣輕描淡寫地補了一句:「他們說不是什麼案子啦,只是之前資料備查,現在要補個證明。叫你不要擔心。」
不要擔心。
她總是這樣說,好像只要語氣夠溫和,事情就真的不那麼嚴重。但我的手心已經出汗了。
那不是第一次有人說「只是補資料」。也不是第一次,我得一個人去面對什麼。
我掛掉電話,盯著地板看了幾秒,然後起身,去把去年那件白襯衫燙平。
我搭車南下,一路無話。
陽光正好,窗外的田埂發著亮,偶有白鷺掠過,像某種重播過的景象。那段路我去年夏天才走過一次——身體還帶著沒洗乾淨的酒氣,還不敢回頭看自己在鏡子裡的樣子。
這次沒有酒氣,也沒有汗味,只有心跳,一下一下,不算快,卻很用力。
抵達派出所的時候,我愣了一下。
門口的電動門還是會「咿——」地響,冷氣一樣強得不自然,牆上那排笑臉卡通警察沒換,甚至我還記得哪張貼歪了。
櫃檯是去年那個人,但這次,他不是接待我。
他起身把我交給另一個警員,一個中年男人,身材乾瘦,皮膚黝黑,眼神很深,看起來像那種什麼都知道、但什麼都不說的人。
「是周祈安?」他問。
我點點頭。
他沒多話,只做個手勢讓我跟上。辦公室的門推開時,我下意識握緊手上的背包帶。
我們坐下,他翻出一疊資料夾,看了我一眼:「今天找你來,是釐清一下去年那份資料。」
我一言不發。
他翻了一頁紙,聲音平穩:「之前有人報案,說你有疑似侵占他的財物。不過資料證明不全,我們那時先標註為『待補』,後續也沒有進一步處理。」
我咽了口口水,喉頭發乾。
他繼續說:「那位報案人最近又有來。我們有紀錄,也看過你之前的筆錄。說實在,這類案子裡面,雙方說法都很模糊。」
他頓了一下,語氣淡了下來:「你知道的,這種案子如果真的送出去,檢察官會要我們寫得很細,動線、時間點、衣著、目擊證人……但他給不出證據。這一點,你應該比我清楚。」
我低下頭,緊握的指節泛白。
他靠在椅背上,語氣平靜得像在念某種不具情緒的常規作業:「所以目前我們的處理方式是這樣——紀錄會保留在系統內,但不啟動正式偵查程序。那位報案人如果堅持,一樣可以走民事途徑,但刑事部分,這裡暫不立案。」
我抬頭看他。他眼神平穩,像早就預料我會用這種眼神看他。
「你可以理解成……我們已經處理過了。」他說,「沒有立案,就沒有所謂嫌疑。也不會對你產生司法紀錄。」
我嗓子緊了半天,才擠出一句:「為什麼?」
他沒立刻回答,只從桌上抽出一張紙,說:「你簽個名,代表今天有來過,我們也完成了補充說明。這是個流程,沒別的意思。」
我接過筆,手還有點抖。
簽完後,我問:「那位報案人……他還會來嗎?」
他聲音有些冷:「不知道。但你不用擔心,他來了,我們會接待他。你今天沒有做錯什麼,所以沒必要害怕。」
我點點頭,低聲說了句:「謝謝。」
他沒接,只把資料收好,然後說:「那就這樣,門口在右手邊。」
我走出派出所時,陽光剛好照在臉上,強烈得讓我睜不開眼。
我不知道那是不是正義,也確定這樣的結局是不是公平。可在這座制度與沉默交疊的建築裡,有一個人選擇不讓我墜落。
我極其幸運。
「我不知道我是該慶幸他放過我,還是該為自己必須『被放過』而感到羞恥。」
警員看著他離開,再低頭翻了翻資料夾,報案人前科一欄寫著:
「酒駕兩次未改。」
第二十四章:白
雪落得不大,卻不肯停。
小樽的天空像一張被凍住的畫布,銀白靜默,光線從遠處的街燈斜斜投下來,在雪地上鋪出一道淡金色的斜影。澈然站在舊手宮線鐵道的盡頭,一步也沒有向前。他靜靜地抬頭,看著那片寂靜無聲的天。
風從運河邊吹來,捲起他大衣下擺的一角。他雙手插在口袋裡,耳朵被凍得發紅,呼吸在空氣中化成一圈一圈白霧。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選擇來這裡過聖誕節——也許只是因為電影裡的人來過,也因為這裡夠遠,遠到沒有人會問他是不是一個人、為什麼一個人。
他望著那條積雪覆蓋的舊鐵道,沉默了很久,終於深吸一口氣,走上前幾步。
然後,他喊了。
「你還好嗎——」
聲音消散在雪地裡,不尖銳,卻乾淨得幾乎能穿透空氣。四周空無一人,回音沒來,只有雪落的沙沙聲,像是在安靜地替他記錄這一瞬的遲疑與堅定。
他眼神沒有動搖,只是又往前一步,像是為了讓自己更靠近某個看不見的人。
「我很好。」
語氣沒有激昂,卻像是藏著數不清的練習。他低頭苦笑,雪片黏在睫毛上,視線一時模糊。
他沒說名字。沒說「祈安」。但他知道,那聲音,是對那個一直放在心裡、卻不許再提的人說的。
這時的小周,正在醫院的白色病房裡,病歷本上寫著「發燒、過勞、疑似脫水」,醫生說他太累了,得住院幾天觀察。兩人天各一方,一個雪白靜止,一個病白沉睡,卻在這一瞬,像穿越了彼此身體的疆界——悄悄相遇。
風更冷了。他垂下眼,喉頭一陣緊,像是有什麼沒說完的話卡在那裡。他明明沒有哭,可眼睛卻刺得發脹。
他想起那年冬天的台中,也下過一場很小的雨。回宿舍前,他在7-11門口等公車,背後是白色校車的燈影,耳機裡是青い珊瑚礁。他當時不知道為什麼想轉頭看——就看到周祈安站在人行道上,一手撐傘,一手拿著熱可可。
那場景不特別,卻像被按下了某種記憶快門,始終停在他腦海裡。從那天起,很多畫面都開始變得有香味、有溫度、有重量。他不敢翻那份資料夾,卻總在深夜夢見一間擺著舊沙發的小房間,夢裡有人走來走去,身上有淡淡的香氣,像是玫瑰與檸檬混合後的味道,輕得幾乎分不清是現實還是殘留的觸覺。
雪越積越厚,澈然沒動,只是靜靜地站著,讓自己沉進這片潔白之中。
他從沒對別人說過,在學校裡,他是被認為最能冷靜處理模擬案件的人;不管是模擬現場、危機協商、還是嫌犯盤問,他總是理性又迅速。但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所有的控制與紀律,是為了避免自己失控——因為他知道,一旦失控,那些被壓抑住的情緒會如潮水般潰堤。
而這一刻,在異鄉的雪地裡,他終於可以稍微鬆手,哪怕只有一點點。
風繼續吹,雪沒有停。他把手伸出口袋,指尖已經發麻,卻還是從風衣裡摸出一張照片,藏在筆記本裡。
是那張合照。
他望著照片許久,然後重新夾進書頁間,低聲說:
「有一天,我會帶你來這裡。」
澈然終於轉身,腳踩在雪地上,留下兩排筆直的足印。他沒有回頭,只是讓那聲「你還好嗎,我很好」繼續留在原地,不去追,不去補充,像把自己封進一個信封裡,寄往沒有人會拆封的未來。
回程的路上,火車經過積雪的田野與寂靜的村莊,車窗內部起了一層霧氣。他手握著筆記本,指節仍有些泛白,但他沒有翻開照片。不是因為不願意,而是他知道,在這樣安靜的狀態裡,有些情感反而可以更長久地存在——不經由語言,不經由動作,而只是靜靜地,被想著。
他靠在座椅上,望著窗外閃過的燈火與坡道,心裡第一次承認:他並沒有走遠。他沒有從那場告別裡真正離開過。
或許,這就是他選擇來這裡的原因。
不是為了放下誰。
而是為了確認,那個曾讓他全身繃緊、讓他夢見香氣與壓抑與脈搏加速的人,仍然存在於他的心裡。存在得那麼真實,甚至讓他一度覺得——只要他站在那條鐵道前夠久,雪就會帶著某種記憶,替他回信。
可他明白,雪不會回話。
也明白,他得回去了。
火車快進站時,他把照片重新壓進筆記本深處,像是收起一場過於綿長的夢。他抬頭,眼神冷靜,回到了他平常在學校裡那副無可挑剔的樣子。
幾天後,他會回到警大,換上制服,進入模擬案件現場,帶隊演練攻堅、分派勤務。他會冷靜、理性、有效率。
可只有他知道,在那最冷靜的瞬間裡,曾經有一場雪,讓他在異地偷偷淚濕睫毛。
而那一夜,他沒有為自己祈願,只默默地想:希望那個人也能醒來,哪怕只是睜開眼,哪怕只是發個燒也好——至少,還在這個世界上。
這樣,這份想念才不會白白落在雪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