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聲淅瀝作響,伴著碗盤相碰的細響。
青江卷起袖子站在水槽前,掌心傳來些微濕熱的滑感。旁邊傳來布巾摩擦陶瓷的聲音,石切丸正俐落地擦乾碗盤,動作一如既往的有條不紊。
不知從何時開始,他們養成了一種默契——一人煮飯,一人收拾。從未明說,也不曾協議,但每次吃完飯後,青江總會自然而然地走向水槽,而石切丸則接過布巾,一樣樣擦乾、歸位。
廚房燈光柔和,空氣中籠罩著某種安靜的協調,動作間說不上親近,但也早已超越了陌生的距離。
「你想出去走走嗎?」
石切丸的聲音在午後的靜謐中落下,不輕不重,卻在水聲的空隙中泛起一圈緩慢的漣漪。
青江怔了一下,手中正沖洗的杯子差點沒拿穩,他偏頭看過去,眉梢微挑:「現在?」
「嗯。」石切丸點點頭,語氣平靜,「就當是消消食,天氣正好。」
青江瞇起眼看著他,指尖微動,將掌心的水珠順勢抹去。他下意識摸了摸因剛吃飽而略有隆起的腹部——動作輕巧,看似無意,卻隱約透出一點猶疑。
「⋯⋯你是覺得我該運動了嗎?」他的語氣帶笑,話裡卻藏著些不明確的試探。
石切丸輕輕一笑,既未否認,也沒承認,只是把手中最後一個碗盤擺回櫥櫃。
「只是想和你一起散步而已。」
這句話說得太自然了,自然到讓人找不到理由拒絕。青江沒有立刻接話,只覺得心口彷彿被什麼輕輕撞了一下。
這幾乎算不上邀約,也不是讓人備感壓力的暗示,而是幾近溫柔的提議。青江很清楚,石切丸刻意選擇了最無害、最平常的說法,只為了讓他能安心靠近。
青江垂下眼,視線落在窗外濕潤的陽光裡。那陽光像被水氣揉軟了邊緣,曖昧不明。
他沒有再看對方,只低聲說了句:「我去換件衣服。」
外頭天氣的確很好。風溫柔、光線不刺眼,行人安靜地穿過街口,連腳步聲都輕得幾乎聽不見。他們肩並著肩行走,沒有牽手,也沒特意靠近,但那段距離——像是彼此早已默許。
他們從未如此一同出門。不是夜裡、不是在誰家門前,而是在陽光之下,以近乎日常的方式出現在街道上。
青江心中劃過這樣的念頭,卻沒說出口。沉默並不尷尬,反而像是給彼此保留空間的緩衝,讓這一切看起來自然得不可思議。
直到轉過街角,石切丸忽然停下腳步,陽光在櫥窗玻璃上灑下一層柔光,將裡頭整齊排列的戒指與飾品染得微亮。反射之中,青江看見兩人的身影並肩浮現,他的步伐頓了頓。
「⋯⋯你是認真的?」
語氣不高,卻帶著一種幾乎藏不住的遲疑。他沒有立刻轉身,只是微微偏頭,用餘光看向石切丸。
對方的眼神坦然,既沒有推也沒有逼迫。
「我想送你一份禮物。」石切丸說,「但不想因為沒告訴你而讓你不安。」
青江的指節在掌心微微蜷起,像是為這份溫和坦白無從置喙。
「⋯⋯你可以挑些喜歡的,什麼都可以。」石切丸又補了一句,聲音很輕,像是怕驚擾了什麼,「如果你願意的話。」
那語氣與其說是在邀請,更像是一種試探的交付,帶著自我約束的真誠。
青江沒立刻回答。他看著櫥窗內排列整齊的飾品,腦中卻閃過那間收拾得過於齊整的客房、那把放在他包包裡的鑰匙,以及那些沒有解釋、卻無可忽視的貼心準備。
那時他幾乎要因為那些從未明說的行為而拒絕石切丸。但現在,對方卻因他的一句『你為什麼不說』而選擇開口,把本該藏起來的心思攤到陽光下來說明。
不是辯解,也不是請求體諒——只是用一種近乎柔軟的方式,讓青江看見那些從未明說的心思。
這樣的坦白太安靜,卻比任何語言都更難忽視。
青江垂下眼睫,呼吸輕輕散開。他沒有急著開口,只像是默默將湧上的情緒壓回去一點。
「⋯⋯只是、看看的話。」
他沒有說願意,也沒有說不。只是選擇了一種不必馬上回答的方式,讓那個問題暫時浮在半空中。
然後他抬腳,走了進去。
珠寶店靜得像一座精緻的展覽室,空氣中瀰漫著低調的香氣,每件飾品都沉穩地躺在絨布上,像被妥善保管的未來片段。
青江的視線略過一個個玻璃展櫃,步伐不快,眼神也沒什麼焦點。他沒有問石切丸打算讓他挑什麼,只是像個偶然路過的參觀者,瀏覽著與自己無關的風景。
他本不打算踏進來,卻說不上為何沒有離開。
也許是因為石切丸那種誠懇的平靜太過真實,又或者,是那種被放在心上的感覺,讓他捨不得轉身。
他當然知道這樣的地方不只是賣飾品每件商品都像在暗示關係、許諾與決定。哪怕石切丸並無其他意圖,他也難以不聯想。
石切丸就那麼站在他身側,既不詢問、也不靠近。就連店員迎上來時,他也只是點頭示意,退得極有分寸。
看起來,真的像只是讓他自由看看——不帶除了禮物以外的任何目的。
正因如此,青江更難轉身離開。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玻璃櫃,掃過一排排光亮金屬,不知不覺站在戒指區域前,視線停在一枚白金戒指上——無鑲嵌、無花紋,簡單到幾乎無聲無息。
款式乾淨,戒環細窄,不帶多餘的意義——卻出奇地順眼,像是可以理直氣壯地套在任何一根指頭、任何一種關係裡。
真的只是順眼而已,真的。
店員像是注意到了他的目光,沒多說什麼,只將那枚戒指輕輕擺在他面前。
「這一款戴起來輕巧,款式也不張揚,很適合日常穿搭配戴。」
青江怔了一瞬,但沒開口,他只是伸手,拾起那枚戒指,動作平靜,彷彿是某種無意識的延續。
就像他一路走進這家店那樣,不是接受、也不是拒絕,而是尚未準備好回答,就先往前多走了一步。
石切丸默默看著,沒有出聲。他以為青江的動作只是為了給自己幾乎突兀的邀請一個體面的回應。
直到那枚戒指,在青江指間停下——而他的右手,被青江輕輕拉起。
那一瞬間,石切丸屏住了呼吸。那不是堅定的牽引,也不是戲劇化的舉動,而是某種無從掩飾的衝動與躊躇的交織。
青江將那枚白金戒指對準他的中指,慢慢推了下來——
卡住了。
戒指就那麼停在指節,青江擦過石切丸關節的指尖輕顫了一下,冰冷的金屬在那接觸間留下一抹不可言說的溫度。
不是撫摸,卻也不只是錯位。
「⋯⋯這個太小了。」
青江的聲音輕得近乎呢喃,卻在石切丸心裡刻出一道細口。
石切丸垂下視線,看向那枚戒指上的標籤。
那是青江的戒圍。
他知道,早就知道。
卻從沒想過,青江會主動拿起這樣象徵性的物件,還試圖戴進自己手中。
那不是石切丸預想的情節。
他原本已經想好,就算青江猶豫、退後,他也能笑著收起這份提議,把這一切當成只是挑禮物的插曲。
只是沒想到,是青江自己,先邁出了這一步。
他知道這舉動的分量,理智告訴他,該做的是穩住情緒、接住這份靠近,不逼迫、不主導。
但那一瞬間,他卻無法克制。
那不是什麼深思熟慮的回應,而是一種幾近衝動的誠實。他只是想,哪怕只一點,也想回應這個來得太突然、卻無比真實的靠近。
他回握住青江還停留在自己指節的手,那指尖在他掌心輕輕一顫,卻沒有抽回。
石切丸垂下眼,感受到那份交握的溫度,將青江剛才套入他中指的那枚白金戒指取下。
青江的目光略過他的臉,又落回那枚戒指——像是無意識地尋找退路,也像是忽然意識到自己已經靠得太近。
石切丸沒有解釋,也沒有遲疑,只是輕輕捧起青江的左手——像是在托住一種未被說破的可能。
然後,將戒指套進了青江的無名指。
戒環幾乎無阻地滑入,緊密地貼在皮膚上,彷彿那裡本就屬於它。
他靜靜望著那枚戒指,幾乎控制不住開口的衝動。
『——你願意嗎?』
石切丸的呼吸停了一瞬,沒有說出口,只敢低聲說出另一句話——輕得像在請求對方不要後退。
「⋯⋯但很適合你。」
那句話輕得不像承諾,卻也無法被一笑置之。
青江的呼吸一滯,那枚戒指沉穩地嵌在皮膚上,微涼的觸感像是提醒——這不是玩笑,也不只是看看而已。
直到這時,他才意識到,這枚被自己隨手拿起的戒指,竟然恰到好處地、正好是他的尺寸。
他感覺自己的喉嚨像被什麼堵住了。彷彿直到這一刻才明白,這一切不是被誰引導——甚至那枚戒指還是他自己挑的,是他自己親手選擇了這一步。
哪怕只是無意識,也仍然無從否認,石切丸什麼也沒強迫他——只是遞出了一個他不敢想像的可能。
「不、這樣的⋯⋯太多了,我不能——」
他說得急,聲音發顫,像是想掙脫什麼——卻晚了一步。話才出口,石切丸的指節輕輕收緊,彷彿出於一種不加掩飾的反射。
那一瞬,青江忽然意識到,他不願意因為自己的動搖而傷到這個從未逼迫過他的人。
「⋯⋯我沒辦法、收下這個。」
他垂下眼,語氣平靜,像是維持住最後的界線,也像是在為自己留下一點還能站穩的退路。
「⋯⋯我明白了。」
石切丸沒有追問,只是鬆開了手,那退讓輕得幾乎沒有留下痕跡,眼神裡沒有責怪,也沒有失落,只有一種溫和得過分的體諒。
青江的眼神輕輕震動。他原本想抽回的手指,卻微微蹭過對方的指側——不是牽,也不是握,只是一次幾乎無意的觸碰,卻像是某種說不出口的挽留。
他不知道,如果這枚戒指不是作為『禮物』被套進他手裡,那麼它——還可能代表什麼?
他不敢抬頭看石切丸的臉,只是動搖地盯著那枚戒指。
他很清楚,一旦與對方對上視線,他就無法再說服自己推開這段關係。
他靜靜站了片刻,彷彿還在讓情緒回穩。然後,他慢慢地將戒指取下,放回托盤上。
「⋯⋯我們、回去吧。」
那聲音輕得像風,既不是邀請,也不是拒絕,而是無法定義的停頓。青江原以為這會讓他鬆一口氣,但胸口卻莫名地緊了起來。
石切丸沒有回答,只是安靜地與他並肩走出珠寶店,腳步緩慢,卻始終沒有離開。
門口風鈴隨著他們的步伐響了一聲清脆。
青江低著頭,看起來與平常無異,步伐平穩——
只是左手的無名指空著,卻彷彿還殘留著那枚戒指的重量。那一圈微妙的溫度,無形無影,卻像一道印記,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