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室的水聲漸止時，夜色已悄然沉下來。借用的空間裡還氤氳著尚未散去的水氣，彷彿一道無聲的薄霧，悄悄包圍住他。
青江望向鏡中的自己，濕軟的髮絲貼在頸側，肌膚因熱氣而微紅。那套棉質睡衣簡單而貼身，不緊不鬆，彷彿經過長久的思量與無數次揣測，才終於落實成如今這般合身的模樣。
他的視線無意識地掃過浴室裡那些小物件——洗面乳、潤髮乳、牙刷，連芳香劑的味道都與他家裡的一模一樣。
這些並不是為來客準備的——而是為他。青江不記得自己什麼時候透露過這些，甚至不確定是否真的說過，但石切丸準備好了，就像這一切早在某個他未曾知情的時間點被默默實現。
只差他真正走進這裡。
青江移開目光，不敢再細看。那些細膩得近乎執念的複製無聲地纏繞著他，既安心，又令人不安。他並非輕易失衡的人，卻在這樣的精準中，感覺有什麼悄悄落進心底，一碰便發燙。
水氣仍黏著身體，髮尾的水珠滑過肩膀，停留在鎖骨間的觸感尚未消散，青江順了順有些沉重的髮尾，他本該走進那間為他準備的房間，但視線落卻不自覺地落在走廊那頭，彷彿受到牽引，悄無聲息地走向屋子的另一端。
當他望向那道半掩的房門時，熟悉的燈光從內側傾瀉而出，石切丸正安靜地站著鏡子前，穿著一件寬鬆的居家服，額邊與耳後仍掛著洗後未乾的濕意。他沒看鏡子，而是垂著眼望著自己手裡的吹風機，插著電，卻沒有按下開關，像是在等待什麼。
青江沒說話，只是輕輕地敲了他的房門。石切丸這才抬眼，與他視線交會。
那一眼太平靜了，沒有驚訝，也沒有招呼，就像這一幕早在他心中演練過千百次，沒有任何『你怎麼來了』的意外，反而是一種近乎預期的安然。
青江的喉間有種細細的遲疑，他不確定這一切是不是太過剛好，卻恰到好處地停在他無法拒絕的邊界。對方的目光輕輕移至他還有些濕潤的頭髮上，沉靜又自然，沒有多餘的詢問，卻準確得令人動搖，彷彿比他自己還熟悉這頭髮該如何照料
他慢慢走近，無聲地在椅前停下，沒回頭，也沒開口，只是安靜地坐下，將整個後背交給石切丸，像是默許，也像是一種遲來的回應。
吹風機的風聲隨即響起，熱氣柔和地拂過他的後頸與耳際，帶著某種難以言喻的柔和。他能感受到那雙手落在自己濕潤的髮絲上，指腹輕緩地穿行，沒有拉扯，只有極輕的順撫，像是正細心安撫著某種尚未平息的情緒。
青江闔上眼，讓自己的呼吸與那節奏同步。石切丸的掌心貼近頸側，溫度若有似無，本該讓人不自在的距離，此刻卻令人難得地鬆動。他甚至在某個瞬間，竟希望這樣的片刻不要結束。
當吹風機的聲音終於停下，空氣中只剩下被吹乾後的靜默與彼此的呼吸。
「你是怎麼知道那些⋯⋯？」他的語氣輕得像是一片剛落地的灰，沒有直說，但青江知道石切丸明白他指的是什麼——那些備品，那些剛剛好到過分的細節。
石切丸的手在半空中頓了頓，才平靜地答：「你曾經說過。」
「⋯⋯那你準備得也未免太周到。」青江沒有察覺那一瞬的停頓，只覺得心口有一點說不出的悶。他的語氣像嘆息，卻不帶責難，只是一種莫名的柔軟在胸口悄悄擴散。
話語落下，他唇角浮起一抹幾近溫暖的笑意，不帶戲謔，也沒有刻意掩飾，他未曾意識自己正在卸下什麼，只是發現，那句話說出口的剎那，心像是被輕輕觸了一下——有些亂，也有點疼。
青江垂下眼，彷彿那個弧度不該被人看見，手指落在唇邊，下意識想藏住不小心洩漏的情緒。不是為了否認，而是太動搖了，才需要一點自我安撫的動作來平衡那份傾斜。
石切丸沒回應，只是低下頭，指尖輕輕撫過他耳後的髮絲。那一下動作與其說是整理，不如說是停留——輕微的、幾乎不易察覺的私心，在他髮尾繞了一圈，彷彿藏著什麼未說出口的心思，最後還是慢慢鬆開。
青江察覺了那個觸感的變化，卻沒有抬頭。他只是靜靜坐著，讓那份沒有完成的動作，像羽毛一樣落在掌心，輕到幾乎無聲，卻讓他莫名的心疼。
過了好一會，他才低聲道：「我⋯⋯本來不是這樣的，不會因為一點小事就動搖、也不會什麼都不想就出門⋯⋯只是，現在的我真的沒辦法想像、如果你消失了⋯⋯我的生活會變成什麼樣子。」
語尾落下的時候，他自己都覺得語氣過於坦率，卻沒打算收回。
「不是因為婚約，」他偏過頭，彷彿不想看見對方的表情，「只是、我可能比我想像中，更依賴你的存在。」
這句話落下的同時，他心口泛起一層連自己都說不清的悸動——有點輕，有點酸，更多的是某種終於放下的疲憊。
石切丸沒有立刻回應，只是望著他，眼神在靜夜中慢慢變得清晰。那目光裡沒有準備好的措辭，也沒有任何設下的情緒，而是某種真正被觸及的動容，像是心中柔軟的某處被突如其來地敲了一下。
青江靜靜地望著那雙眼，忽然覺得自己是真的被觸動了——不是因為石切丸的話語，而是那個沒有被遮掩的表情。
他偏開視線，唇邊的氣息變得輕些，聲音從喉間掠過，像是從呼吸縫隙裡溢出來：「⋯⋯如果我一直沒有靠近，你該怎麼辦？」
石切丸沉默了一瞬，神情微不可見地鬆動。那層一直維持著的沉穩終於出現裂縫，像是什麼太深的情緒，終於被觸及。
「我會一直等，哪怕只能聽見你的聲音也好，直到你願意接受。」
他的聲音比平時更低些，彷彿怕驚動眼前的脆弱。
「但你出現了。」石切丸的視線沒有移開，只是輕聲補了一句：「這比我為你做了什麼都重要⋯⋯我只是，真的很高興。」
青江的眼睫微微顫動，像是終於抓到了什麼，又怕自己誤會。他低下頭，緩緩抬手，回應般輕輕勾住石切丸挽著自己髮絲的指節，指腹在那處停留了一下，有些遲疑，也藏著依戀。
「⋯⋯我不想自己睡。」
那聲音輕到幾乎要被夜色吞沒，帶著一說出口就無法忍住的失控。喉頭緊了起來，鼻腔也跟著泛起酸意——但他沒有哭，只是眼角靜靜泛濕。
他從來沒想過，自己會因為這麼一句話而顫抖。
石切丸幾乎在同時屏住呼吸。他緊了緊手指，那一瞬的怔然從眼底閃過，彷彿壓抑太久的渴望被突如其來地撥動。
他沉默了半拍，才克制地收回指節微緊的力道，牽起青江的手，緩慢卻堅定地領著他，走向那間房間。
——那間屬於青江的房間。
空氣中還殘留著洗劑與木頭曬過太陽的氣味，燈光溫和地映著那張寬度略顯曖昧的床——是加大的單人床，不至於明目張膽，卻也遠比一人所需多了幾分餘裕。
青江的視線落在平整的床單與壓得剛好的棉被上，腦中閃過一絲聲音：石切丸應該是想讓人睡得舒服些吧。
單人床太窄，翻個身都嫌侷促，如果真心希望他留下，自然會想準備得更周全些。這麼想的話，一切似乎都有了解釋。
可下一個想法卻悄悄冒了出來：兩個人，也許不至於睡不下。
那個念頭輕得近乎無聲，卻在心口泛起細細的顫動。他沒有深究，只靜靜看著那張床，好像在凝視一種尚未許諾、卻早就為他預留的安穩。
石切丸坐在床的一側，接著側身躺下，背對著他，刻意讓出最大空間，彷彿在說——你可以自由選擇。
青江站在床邊，目光掠過那道寬闊的背影，有那麼一瞬，心中浮現退回原點的想法。但他只是鼓起勇氣，輕手輕腳地爬上床，動作小心到幾乎不驚動空氣。
一開始，他們之間還隔著些許距離。床雖不算寬，仍容得下退路。但青江還是慢慢靠近，直到額頭輕輕觸上石切丸的背，指尖抓住他衣角，一種遲疑又柔軟的依靠悄悄建立起來。
「⋯⋯我可以轉過去嗎？」
青江沒出聲，只輕輕鬆開了指節。
當石切丸轉過身時，兩人幾乎是面貼著面，呼吸與呼吸之間只隔著一層微弱的空氣。青江愣了一下，瞳孔微縮，那樣的距離近得青江能看見他眼中的自己，有些慌亂地握緊拳頭。
「可以抱抱你嗎？」
石切丸沒有急於靠近，只是看著他，像是在等一個即使不說出口也能明白的訊號。那種小心，幾乎不帶期待，只是誠實地流露出他此刻的珍惜。
青江有點遲疑，卻也沒有拒絕，只是稍微縮起身子，將自己調整成適合被環抱的模樣。
他被輕輕擁入懷中。
那不是激烈的擁抱，而是將他整個人細緻地收進心口。青江被那樣的觸感包圍，心跳微亂。他原本以為自己能掌控這段距離，卻發現整個人早已陷進某種難以言說的動搖裡。
「⋯⋯抱歉，我沒想到會變成這樣。」
石切丸在他耳邊輕聲開口，聲音低沉而溫柔，如同夜裡輕吹過窗邊的風。
青江頓了一下，被那道貼近的氣息擾亂了呼吸。他抬起頭，耳尖悄悄泛紅，聲音從喉間輕輕漏出，像水面被驚擾的漣漪。
「⋯⋯什麼？」
那語氣輕得幾乎要消失不見，裡頭混著一點遲疑、一點期待。他不敢太快與石切丸對視，只是低低看著對方的唇線，神情微僵，卻又不曾退開。
「我太佔位置了吧。」
石切丸垂下眉眼，語氣裡帶著一點小心翼翼的歉意，彷彿擔心自己的存在會壓得青江透不過氣。
那語調讓青江愣了一下。
他抬起眼看著石切丸，對方近在咫尺，眼神安靜，連呼吸都刻意放慢，像是習慣了把所有情緒藏在平穩之下，只留下實質的體溫靠近他。
青江忽然笑了那不是帶刺的笑，也不帶試探，只是一種真正鬆動後浮出的柔軟，像終於找回呼吸時自然溢出的氣息。
「為什麼是你要道歉啊。」
他低聲說，語尾帶著微微的笑意，搖了搖頭。眼角彎起的弧度不為誰而綻放，只是從心底自然流露。
他的笑還掛在唇邊，抬眼那一刻卻與石切丸的視線不期而遇。
那雙眼靜靜望著他，沒有波瀾，卻像一潭無風的湖水，越過他所有防備的凝視，安靜、確定，卻又極暖地托住了他的心。
青江看著那雙眼，忽然有些說不上話。
他感覺胸口某個地方被悄悄鬆開了，他沒有計畫地傾過身，只是順著那份鬆動，一點一點靠近對方——
沒有打算，沒有預謀。
只是想更靠近些，再靠近一點點。
石切丸沒有動，只輕輕收住呼吸。那不是退讓，而是壓抑本能的回應，彷彿明白——這一刻該屬於青江，由他決定距離。
青江卻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上的溫度，那是一種貼近後才能感知的熱，存在於呼吸與心跳之間。他幾乎能想像，那個吻會有多溫柔。
但在那個即將碰觸的瞬間，他停了下來。
像是意識到了什麼太過真實的情緒，那些剛浮起來的渴望，那些想留住對方的本能——全部在一瞬間翻湧，讓他幾乎要被自己嚇到。
青江的睫毛顫了顫，沒有退開，也沒有吻上，只是將臉輕輕埋進石切丸的肩頸，不是逃避，而是一種終於下定決心的回應。
「⋯⋯我不想離開。」
他沒有說是誰、是什麼地方，只是將那句話藏進石切丸的心跳裡，像把願望輕輕藏進夜色最深處。
石切丸沒有回應，只是靜靜收緊了臂彎，在青江髮間，落下一個極輕、幾乎無法察覺的吻。
無聲，卻清晰。
這一夜，他們終於不再錯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