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尚早,窗簾拉得嚴實,晨光只從邊角滲出一點點,彷彿經過誰細緻斟酌後才被允許進入,柔和得恰到好處,也讓青江在這靜謐中緩緩睜眼。
他的呼吸還停留在夜裡的深沉節奏裡,睫毛輕顫,手不自覺地往旁探去——卻什麼都沒碰到。
身旁的床鋪空空如也。
溫度尚未散去,被子邊緣的褶皺仍殘留著靜靜躺過的痕跡,青江愣了好一會,才緩慢坐起身,指尖撫在那片床面上,輕輕壓了壓,那微弱的回彈讓他的心也跟著顫了一下。
昨夜的記憶斷得有些不真實,彷彿被一層溫柔包覆,模糊卻又鮮明。他依稀記得自己翻了幾次身,記得石切丸的臂彎將他環抱,還有一絲若有似無的氣息靠近——夢與現實之間難以分辨。
他下意識抬起手腕,指節停在唇邊,摸了摸,沒什麼異常的感覺,但某種模糊的觸感卻如羽毛一樣,掃過他剛醒來還未整理的意識。青江微微皺眉,才注意到窗簾是被人細心拉上的,他沒有那麼做過的記憶,大概率是石切丸醒來時做的。
那是一種難以言說的感覺,不同於自己家裡的清晨,他沒有被晨光吵醒,而是被某種恰好的溫度包圍著身體前所未有地放鬆,他甚至睡得相當安穩,幾乎是一覺到天明。
然而睜眼的那一刻,那個讓他放鬆下來的人卻不在身邊。
這種落差帶著一點空洞的味道,他坐在床沿,沒有立刻下床,而是看著空無一人的房間出了神。他不知道自己是為了什麼而有些悵然,只不過是一個普通的早晨,他甚至不應該對那樣的場景懷有什麼期待。
走出房間時,屋內安靜得出奇。他腳步極輕,彷彿怕驚動了什麼未醒的情緒。直到不遠處傳來細碎聲響,還有低低哼著的小調旋律,他才循著聲音停在轉角。
廚房裡,石切丸正背對著他,圍裙繫在腰後,袖口摺起。半開的窗灑進清晨陽光,落在他的背影上,將那份日常的光景染得過於柔和。
那畫面太過安靜,青江從沒想過自己會看見石切丸這樣的模樣,他原以為昨晚的靠近只是夜色中的片刻,但此刻眼前的場景卻延續了那份親密——不是炙熱的,也不是衝動的,而是一種過分自然、近乎日常的狀態。
那是一種幾乎不需要解釋的熟稔,像是這個清晨早已被對方預想過數次,直到今天終於落實。石切丸未察覺他的注視,只專注地將蛋液倒入鍋中,動作俐落得仿佛已重複無數遍。
「我吵醒你了嗎?」石切丸發現他時,語氣輕柔,仍帶著清晨特有的低沈,「時間還早,你還可以再睡一下。」
青江沒立刻回話,只是靜靜地站著望著那抹陽光勾勒出的背影。他原本還沉浸在醒來的空虛中,此刻卻因那個聲音而被穩穩拉回。
「⋯⋯你醒得可真早。」他終於開口,語氣聽來隨意,卻藏著未言的情緒。
石切丸轉過身,那雙眼平靜而溫和,像是沒意識到青江微妙的情緒,「我想讓你好好休息,昨晚你看起來⋯⋯睡得不太安穩。」
語畢,他的目光似乎不經意地落在青江的唇上——幾乎轉瞬即逝,卻足以讓人察覺。
青江腦中空白了一瞬。那個眼神,藏著無法忽視的暗示——太快了,不像無意,更不像平時的石切丸。
⋯⋯可能嗎?
那可是石切丸?怎麼可能趁他睡著的時候——
但那個眼神太明顯了,他本來以為昨晚自己可能真的不小心做了失禮的事,甚至想起了睡前那個幾乎想吻上的瞬間。
為什麼現在看起來更心虛卻是對方?難道在自己沒有意識的時候,真的錯過了什麼?
這種發現令他更混亂,連帶地也更想確認。他遲疑地走近一步,目光定在對方的唇上,像是想從那裡找出答案。
「你昨晚、該不會⋯⋯?」
青江的語氣有些遲疑,伸手拉住石切丸的手腕,話才出口一半,石切丸便舉起一塊剛煎好的玉子燒,動作乾脆地送到他嘴邊,幾乎是早準備好的應對——像是等他開口的瞬間,就先堵住他的嘴。
青江愣住了,眼神裡掠過一絲慌亂。那不是冷靜的轉移話題,而是一種反射動作,像是怕那句話真的問出口。
「⋯⋯抱歉。」石切丸低聲說,語氣壓得極低,不知是在道歉,還是在替什麼未竟之事辯解。
青江幾乎是下意識咬住那塊送到嘴邊的玉子燒,嘴裡的味道微甜而濕潤,此刻卻顯得太過溫柔,甚至帶著某種企圖。
他咀嚼了一下,那句話、那個疑問、那一秒的視線,全都被封住了——就像石切丸從來都知道,該在哪裡拉起界線,該用什麼樣的溫柔,把衝突掐斷。
「⋯⋯太甜了。」
原本想要說出口的質問卡在喉頭,化成一句幾近彆扭的抱怨。那並不是真的甜,甚至是他喜歡的口味,但青江覺得自己需要說點什麼,來掩蓋剛才唇上掠過的真相。
石切丸的動作太過明確了。
他從來不是那種人——不會這麼快收束對話,也不會用這麼明確的動作去終止一個問題。那一塊玉子燒下得太果決了,幾乎像是一種懇求,一種藏著情緒的拒絕。
「⋯⋯下次我會多加點高湯。」他語氣輕得近乎小心,低著頭,像什麼都沒發生,只是日常關於口味的對話。
可是那一塊玉子燒的味道,在青江舌尖慢慢化開,留下一段說不出口的餘韻——像是什麼不該知道的真相,在石切丸的眼神落下時洩了光,那或許並非他的本意,否則他也不會這麼急著堵住青江的嘴。
青江只是微微偏頭,看著對方收回手的軌跡。那抹殘留在唇角的溫度仍未散去,彷彿還勾得出那份的柔軟。
他知道自己可以問,石切丸其實不會真正拒絕他。甚至,他不需要問——只要稍稍任性一點。
只要咬住那根手指,哪怕輕輕含住,對方就再也無法裝作若無其事。
那究竟是不是一個吻、在什麼時候發生、帶著怎樣的情緒,都會在這樣的動作裡被逼著表態。
但他沒有那麼做。
青江只是將那塊玉子燒吞下,連同所有衝動一起咽進喉頭。不是因為羞怯,也不是因為退縮。只是,如果那真的是個吻,他會生氣嗎?
不,他甚至⋯⋯可能不會拒絕。
也許、自己會吻回去,也許會記得石切丸唇間的溫度。或許那應該發生在他能回應的時候,而不是像現在這樣,為了一個不確定的瞬間而動搖不已。
這個念頭一閃而過,連他自己都不敢細想。
他輕舔唇角,像是確認那個不存在的吻,或是⋯⋯連那點餘溫也不願錯過。
石切丸擺盤的手在那瞬間頓了一下,卻什麼也沒說,只是將視線垂下去,繼續安靜地將碗盤排整齊,像是這個早晨真的什麼也沒發生。
於是青江退了一步,沒再追問,只是低頭看了眼桌上的幾道菜——煎得剛好的培根,鬆軟的厚片吐司,還有一小碗熱呼呼的味噌湯和烤鮭魚,語氣輕描淡寫,像是找個理由轉移話題,也像是給為彼此一個台階。
「你到底是打算做日式,還是西式早餐?」
「⋯⋯不知道你今天想吃哪種,所以都做了。」
石切丸回答得雲淡風輕,像是有意把那份心虛藏進語氣的柔軟裡。
青江沒接話,目光卻仍不時飄向對方。石切丸只是靜靜收拾著料理台,動作細緻而熟練,甚至遞給他一碗沙拉,輕聲道:「去坐吧。」
「⋯⋯你是怎麼學會這些的?」他的語氣不重,問得漫不經心,卻帶著一點試探,「這應該不是繼承人該有的技能吧?」
石切丸沒有馬上回答,只端起自己的味噌湯,喝了一口,動作平穩得近乎故意。片刻後,他抬眼,語氣依然平靜,卻帶了點像是想淡化什麼的笑意。
「學生時期,我和年紀相仿的親戚一起被丟進宿舍自生自滅。那時差點餓死,只能開始學自炊,還總是被嫌棄難吃。」
他語調裡沒有抱怨,但那句『丟進宿舍自生自滅』,還是讓青江怔了一下視線從碗緣轉到石切丸臉上,語氣裡多了幾分難以置信。
「自生自滅?沒有人照顧你們?」
他皺了眉,有些不確定地問,「不是幫你們穿衣服的那種⋯⋯我是指,最基本的生活呢?起居、三餐、洗衣,這些⋯⋯都沒有人幫忙?」
那語氣不像質問,更像是某種世界觀的動搖。對青江而言,那樣的生活幾乎是不可想像的。
「各憑本事吧。」石切丸笑了一下,語氣輕得像是在說什麼無關緊要的往事,「那位親戚頂多只會洗米,但人緣極好,幾乎每天都有人請他吃飯,順便把我也撈去搭伙。」
他頓了頓,像是想起什麼似地,嘴角彎了一點:「那些人脈,他現在大概還在用著吧。」
「但你是三条家的繼承人吧?不應該——」
石切丸沒有馬上回應,只微微垂下視線,那笑容不明顯,彷彿某段記憶悄然掠過心頭,泛起一圈柔和的漣漪。
「你想像中的三条家⋯⋯到底是什麼樣子?」
青江一時語塞,有些尷尬地偏開頭。
他一向以為,那些所謂的名門,無非是由控制、規訓與期待堆砌成的牢籠——從小到大,他就是在那樣的環境裡被磨出來的,生活被安排,未來被預定,太清楚那樣的人生是什麼滋味。
所以他從一開始,便下意識地把石切丸也放進那個框架裡,從沒真正懷疑過。只是理所當然地認為,對方無非是另一種熟悉的延續。
結果呢?
三条家並非他以為的那種家族,石切丸也不是他想像中的樣子。
——那麼,他這一路逃離的理由,到底是為了什麼?
青江沒說話,只咬了一口鮭魚,把那句突如其來浮現的念頭壓下去。石切丸也沒有再提什麼,只靜靜地與他一起動筷,跟著他的節奏吃完了這頓早餐。
飯後他自然起身,開始收拾碗盤。石切丸沒有攔他,只是靜靜看著他站在水槽前,他覺得既然對方煮了飯,那自己洗碗也無可厚非。
正當青江準備打開水龍頭時,石切丸走近一步,手上多了樣東西。
那是——昨天他還回去的鑰匙。
「你願意,再給我一次機會嗎?」
石切丸語氣平靜,聲音卻低得像是壓過心跳。
青江轉頭看著他,沒有立刻接話,只慢慢扭開水龍頭,水聲嘩啦作響,剛好掩去一瞬的沉默。
「⋯⋯你現在拿給我,我可沒手能接。」他說,語氣不帶情緒,但水聲將他內心那點微弱的震顫藏得很好。
石切丸沒動,只安靜地站著,彷彿用整個身體的沉默回應他話語裡細微的顫抖。沒有逼近,沒有放手,也沒有退開,只將自己穩穩地留在原地——給予一種無聲的等待。
青江嘆了一口氣,像是妥協似地補了一句:「放著吧,我會記得帶走。」
那短短一句,彷彿有什麼悄然落下,在水聲與氣息之間泛起微波,擾亂空氣裡原有的平靜。石切丸只是微微點頭,手中的鑰匙轉了一下,彷彿在確認,又像在遲疑。
隨後,他將它收回,動作極輕,像是小心地替對方保留最後的選擇。
他轉身,打開便當盒,將多做的另一份早餐一樣樣地擺入盒中,手勢緩慢卻不拖泥帶水,像是早就熟悉這樣的節奏,也早就知道,這是青江現在唯一能給的答案。
他們並肩站在水槽前,泡沫與水聲交織,陶瓷輕觸的聲響在寧靜廚房中流動。他們沒再交談,但青江的心卻在那些聲音之中逐漸泛起異樣的實感。
這樣的生活,原本只是偶然的交集,卻因那把鑰匙的存在,而顯得像是什麼更深的邀請,讓這一切幾乎逼近某種承諾的邊緣。
等到碗盤都洗完、廚房也收拾妥當,青江換回自己洗乾淨的衣服。走出房門時,一邊整理袖口,一邊說:「你這次不能再阻止我把睡衣帶回去洗了。」
石切丸沒有反駁,只是輕輕走近,將那份裝好的便當,連同那把鑰匙一同放在他的手中。
「帶回去當午餐吧。」
青江望著那份仍帶著溫度的交付,沉默幾秒,終究還是接過了。
「⋯⋯先說,我可沒有答應你。」
他的聲音仍舊帶著慣有的抗拒與嘴硬,語氣卻淡得像怕說得太重,會讓什麼情緒失衡,但手裡捧著的東西,卻沒有一樣拒絕。
石切丸只是笑了笑,沒多說什麼。那笑容平和不帶壓迫,彷彿靜靜地將某種日常的重量交付出去。陽光落在他肩上,那雙眼仍穩穩地望著青江。
下一秒,青江忽然回身,一把抓住他的衣領。
那力道不重,卻帶著一種質問般的決絕。石切丸反射性地低頭,還來不及反應,兩人的距離就近得幾乎要撞上彼此的呼吸。
青江像是也沒料到會靠得這麼近,眼神一閃,下意識地別開視線,耳尖悄悄泛紅,語氣卻低得幾乎聽不見:
「⋯⋯昨晚那種事,最好不要再發生。」
語調像警告,尾音卻太輕,反倒更像抱怨,或者——撒嬌。尤其在這麼近的距離裡,反而顯得彆扭又心虛。
石切丸怔了怔,原本以為會挨的那句斥責沒來,取而代之的是青江那張別開視線的臉,以及從眼角浮出的些微緊張。
他沒開口,只默默凝視著青江,眼底那點因突如其來的拉扯而出現的錯愕,漸漸被一種隱約的溫柔替代——像是想笑,卻沒笑出來,像是想答應,卻選擇壓下情緒。
青江隨即鬆手,什麼都沒說地轉身往門邊走去。石切丸沒有追,只目送著他的背影,手還停留在剛才被拉住的那個位置,指節微微緊縮。
——但在那掌心深處,仍殘留著剛才那點、混著體溫與情緒的任性。
※※※
青江沒有退掉自己的租屋處。
並不是因為不願意。只是那間小小的套房裡,還留著他的生活殘影——桌上放著幾本隨手翻過的書,櫃子裡擱著慣用的杯子,床單偶爾因為沒人壓過而一整天保持平整。
那裡像是一個隨時可以退回去的出口,一個他還能說服自己『只是偶爾過夜』的理由。
只是——他開始慢慢地、像某種小動物的遷徙似的,將那些物件一點點挪了過來,緩慢地、悄悄地融入石切丸的家。
不是衣物,也不是盥洗用品那樣明顯的東西——雖然那些石切丸都替他備著了。他總不是以理所當然的姿態出現,而是習慣性地替自己的出現尋找一個借口,彷彿在說服別人,也在說服自己。
「我忘了帶走上次看的書。」
「今天買的茶點剛好多了兩塊。」
「那雙拖鞋,好像比我自己的還好穿一點。」
青江從來不是以『我要留下』的姿態出現的,理由千變萬化,卻越來越單薄,說出口時連自己都覺得站不住腳。他不是不知道這樣的來來去去意味著什麼,只是次數多了,他也開始搞不清楚到底是為了什麼而來。
有時他甚至會站在門前,手指搭在門把上好一會兒,才推開那道不算陌生的門。那裡的光線總是比他家柔和,空氣裡有乾淨木材與洗劑交錯的氣味,有時還會混著食物餘溫。那些味道讓人安心,也讓他有點膽怯——因為他太清楚,一旦習慣了,就很難再抽身。
「⋯⋯我又來了。」
那聲音低到幾乎只夠讓他自己聽見,卻藏著某種心虛的歡喜,像是小心翼翼地在別人的日常裡,劃下一筆屬於自己的痕跡。又像是在等著有人說——你來得正好。
石切丸每次都笑著點頭,什麼都沒說。只是默默為他騰出空間,讓那些藉口成立,讓那些只是借住的日子,慢慢變得合理。
但他們沒有再同睡在一間房裡,即使他不小心在沙發上睡著,醒來時,也總是發現自己已經躺在那間為他準備的房裡。
青江從來不記得自己是什麼時候被抱進去的,只是發現那條不屬於他的毛毯——柔軟,帶著淡淡的木質氣味——突兀卻溫柔地出現在自己身邊。
石切丸從沒留下擁抱,只留下讓他可以繼續假裝的餘地。
大多數時候,青江會等石切丸下班,像是等一場沒明說的歸來。吃過晚飯、洗好碗,有時兩人會一起窩在沙發上看部電影,沒有特別的安排,卻漸漸成了一種默認的節奏。
臨近就寢時間,石切丸會看他一眼,問一句:「明天想吃什麼?」又或是什麼都不問,只輕聲說一句「晚安」。
然後他們就分開了,一個往走廊左邊的主臥,一個回到那間預留的房間。
沒有誰提起過要一起睡,也沒有誰開口拒絕,只是默契地,一次次在夜晚的岔口轉身,各自退回那條微妙的邊界上——彷彿只要沒有人越界,這段曖昧就能安然延續。
有時青江會在關門前稍稍停頓,像是要確認石切丸真的走遠了,才會把門輕輕關上。
石切丸其實一直都知道。他知道青江會在關門前靜靜地聽自己的腳步聲,那不是刻意的等待,而是一種本能的猶疑——想確認,又不願承認自己在意。
他從沒拆穿,只是在那些夜晚悄悄放慢腳步,讓那聲音恰好能被聽見,卻不至於太清晰,那是一種允許,也是一種溫柔的陪伴方式。
他一直覺得,青江這樣的不坦率,非常可愛。
從最初的『只是偶爾過夜』,到開始習慣性在玄關頓一步;從嘴裡推說著茶點買多了,其實是為了和他分享;從最早睡著時眉頭輕皺,到現在能放心地靠在沙發沉沉入睡。
石切丸從沒催促,也沒提問,只靜靜在那條界線上守著,為他開門、留燈、備好一切細節,像是在等一個遲遲未說出口的決定。
後來他發現,青江會泡兩人份的咖啡,一杯放在桌上,一杯握在掌心;會等他回家,有時翻著書,有時發呆;有時也會帶來那台語音直播用的器材,在不打擾他休息的時間裡,低聲回覆聽眾留言。
有幾次,石切丸安靜地停在門邊,青江的聲音與他初次聽見時一樣,有點懶散,又有些戲謔,但此刻多了一種低柔的質地。
那聲音不再是只對著無形的聽眾,而是與這個房間一同呼吸,緩緩沉入他們共享的空氣裡。
『我也曾經是在耳機另一端的人。』石切丸想。那時他沉溺於這個聲音,想像著它來自誰,又屬於誰。
只是現在,那個聲音不再來自無線的彼端,而是坐在他能看見的位置。青江就坐在他眼前,細語低聲地留下痕跡——不是作為留下者,而是悄悄地,無聲地,嵌進了這個空間。
這對石切丸來說,已經是他能想像的,最美好的事。
石切丸靠近青江身旁時,並沒有出聲打斷,只是將一杯溫水遞過去。指尖輕觸間,青江微微一頓,像是早就察覺他在場,卻刻意沒有轉頭。
他語氣輕飄飄地開口,像是抱怨,又帶點氣音:
「⋯⋯你的偷聽也太光明正大了吧。」
說是偷聽,卻不是真的生氣。語尾微挑,像拂過水面的氣音,在靜夜中蕩起一圈漣漪——讓石切丸知道,他其實不討厭這樣的靠近。
石切丸沒有立刻回話,只看著對方接過水杯的動作,語氣溫和:
「這裡是我家,何來偷聽之說?」
他語調平靜,像是理所當然,卻在話尾輕輕落下一個停頓,讓青江知道,這裡不只是我的家,也可以是你的。
青江沒再回嘴,只是低頭啜了一口水。那一瞬,耳根泛紅的顏色比他語氣裡的抗拒還要早一步洩露了情緒。
房間靜了一會,只有他們各自的呼吸聲在空氣中緩慢交錯。青江的指尖還握著杯身,掌心裡那份熱度似乎還沒散去。他像是在猶豫什麼,明明已坐在這裡,卻仍在思考是否該更靠近些。
終於,他輕輕地把頭靠在了石切丸的肩。
那不是依賴,而是一種無聲的試探。沒有預告,沒有過於明確的表達,只是那一點重量,恰好落在對方能回應的位置。
石切丸不動聲色地轉了個角度,甚至連呼吸也放慢了幾分,只怕驚動了這一點短暫的靠近。
過了幾秒,青江低聲開口了:
「⋯⋯有聽眾說,我最近的語調⋯⋯好像變溫柔了。」
聲音很輕,聲音極輕,聽起來像是隨口一提,但落在石切丸耳裡,卻像夜裡遞出的心跳聲。
「你覺得呢?」
石切丸轉頭看他,青江沒回望,只是靜靜看著前方,像在等待,又像故意不去看對方的反應。
「我覺得——一直沒有變。」
他語調低緩,指尖順著青江的髮側輕輕滑過,像是落下一筆沒有聲音的話語。
青江抿了抿唇,眼神閃了閃,像是不太情願被看穿。但他終究沒反駁,只是把水杯放回茶几,默默地、幾乎無聲地,把頭靠得更近一些。
那動作輕得幾乎無痕,卻說明了一切——就如他這些日子以來的所有靠近,不張揚、不聲明,卻一點一滴地,把自己嵌進了石切丸為他預留的位置裡。
——在我眼裡,你一直都沒有改變。
石切丸沒有把這句話說出口,只讓它靜靜地藏在語調與指尖之間。
不久後,青江在沙發上睡著了。他靠著石切丸的肩,呼吸平緩,像是終於卸下了某種無形的重量。
石切丸沒有動,只是靜靜坐著,讓那點微妙的依靠停留得久一些。
等到他確定青江睡熟,才慢慢轉身,彎下身,在他額際落下一吻——極輕,幾乎只是氣息的觸碰。
像是在壓抑中偷來的一點溫柔,也像是一場不求回應的告白。
他輕手輕腳地將人抱起,動作細緻到幾乎無聲。青江睡得很沉,手臂自然垂落,額前幾縷髮絲貼在臉頰,整個人安靜得像一隻窩在掌心的小動物。
石切丸一步步地走進那間為他準備的房間。放下時,那些貼在臉上的髮絲有些凌亂,石切丸彎下身,小心地替他撥開,動作慢得近乎虔誠。
他看著青江的睡臉,那張平時總帶著戲謔語氣的臉,此刻眉心舒展,嘴角軟了些許,浮出一點點不自覺的弧度。
他沒有說話,也沒有多停留,只是在房門口靜靜站了一會,指尖還留著方才從沙發起身時,那點餘溫。
他知道,青江之所以不問,不是因為不想知道,而是他們都還站在那條未跨過的線上,不願拆穿、也不敢承認。
而他之所以選擇沉默,是因為早已接受那樣的距離——一種介於靠近與保留之間的狀態。
他其實早就準備好了,只是在等青江用自己的方式,慢慢走完那最後一步。
不是留下什麼東西,而是留下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