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五夜的城市像一顆慢慢加熱的燈泡,空氣裡有一點濕,街道被夏日的霧氣與霓虹燈籠罩著,像還沒沖洗的底片,有點模糊,有點多餘的光暈。
Bonnie走在朋友身後,一邊拉著背包的肩帶,一邊低頭看著手機訊息。那是她高中時期最要好的幾位朋友久違聚會,提議到這間叫做「Us」的復古酒吧,不大但據說有現場駐唱與好喝的特調。她原本沒興趣,但看到群組裡貼出酒吧內部照片時,那牆上的老式點唱機與藏在暗角的黑膠唱片架,讓她心裡微微一動。
進門的時候正好趕上換場,氣氛忽然安靜下來。像是有人把那顆逐漸加熱的燈泡拎下來,用手輕輕摀住。
舞台上站著一個身穿白襯衫、短髮的女人。她將吉他調好音,沒多說話,只笑了一下,低頭向麥克風說:
「這首歌,送給今晚來得及抵達的人。」
光從她身後打下來,在木質舞台上灑出長長的一道影子。Bonnie坐在靠邊的沙發位,手還握著那杯剛送來的薄荷汽水,視線卻已經慢慢偏移了。
那個聲音,乾淨卻有點沙啞,像老唱片裡的破音裂紋,但不是刺耳,是讓人靜下來的那種。就像有人突然在妳耳邊輕輕說話,什麼也沒強調,但字句的輪廓清楚得像是親手刻上去的。
她突然想用眼睛記住那個畫面——舞台上的人輕輕晃著肩,吉他的聲音比她的歌還早抵達耳朵。她沒有刻意地唱,也沒有炫技的橋段。就那樣唱著一首老歌,像在唱給某個遠方的人,也像在唱給一個還沒出現的人。
演出持續了約四十分鐘。其間她唱了幾首經典老歌,還有兩首聽不出名字的自創曲。Bonnie本來只是坐著聽,後來竟不知不覺靠在沙發椅背,像被那旋律引導著一點點卸下了白天的神經緊繃。
朋友們聊起別的話題,有人點了第二輪調酒,也有人拿出手機刷社群。她沒怎麼說話,眼神時不時還是會飄向那個舞台。
演出結束後,駐唱歌手輕聲說了句「謝謝」,便把吉他抱在懷裡鞠了一個不高不低的躬。她沒有馬上離開,而是走下台,到吧檯邊坐下,點了一杯無酒精特調。
Bonnie注意到,她點飲料時微微地皺了下眉,像是在斟酌什麼,不是不耐而是專注的表情。那一瞬間,Bonnie突然覺得她與舞台上那個自帶光芒的形象重疊又分離,像是畫裡走出來的人變回了真實體溫的樣子。
那個皺眉是讓Bonnie終於站起來的原因之一。她不是個容易衝動的人,也不是會主動搭話的類型,但不知為何,那一刻,她覺得如果什麼都不說就離開,今晚就會像翻過卻沒畫完的素描本一樣,什麼也不會留下。
她拿著杯子,緩緩走向吧檯。
「妳唱得很好聽。」她開口,語氣不高,但穩穩地傳到對方耳裡。
對方轉頭看她,眼睛是琥珀色的,在昏暗燈光下閃著溫暖的光。
「謝謝,」她笑了
「妳剛剛的表情很像在構圖。」
Bonnie一愣。
「構圖?」
「嗯,就是那種會把整個畫面分成幾塊,在心裡排位置的樣子。」對方聳聳肩
「很少有人看人會那樣盯著光線看。」
Bonnie咬了咬下唇,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
「我學的是藝術類的東西…。」
「那很厲害啊。會畫畫?」
「算是吧,吉他也會一點點。主要是學院要修各種東西,什麼都碰一點。」
對方點頭,眼神帶著一點興趣。
「那妳名字裡是不是有個‘Bon’?」
「妳怎麼知道?」
「不知道,就是突然有個聲音跳進來說,『她叫Bonnie』,然後我就問了。」
Bonnie失笑了一聲
「那妳呢?」
「Emi。」她說
「不是Amy,也不是Emily。就三個字母,Emi。」
她們像走進一張剛剛沖洗好的照片紙裡,影像的黑與白還沒完全浮現,但輪廓已經開始滲出。
沒有人刻意推進,也沒有過多修飾,但空氣裡突然多出了一點什麼。像是彼此在不約而同地確認,今晚會在記憶裡留下什麼,即便還說不上來是什麼。
吧檯後方的燈光隨著時間漸暗,音響轉成了背景爵士。店裡的人聲也跟著沉了下來,像是每個人都默契地收斂了熱鬧,準備讓這個夜晚結尾變得柔和一些。
Bonnie沒有急著走,Emi也沒有要離開的意思。
「妳會跟觀眾聊天嗎?」Bonnie問。
Emi轉了轉手裡的杯子,玻璃裡的薄荷葉還沒完全沉下去。
「我不太習慣。」她說
「唱歌的時候,我知道該說什麼、什麼時候該停。但唱完之後,我就有點不知道自己該在哪裡站。」
她說這句話的時候很輕,但Bonnie聽得出那不是敷衍,那是一種很微妙的坦白,好像不經意地掀開了一小角窗簾,露出裡面真實的光線。
Bonnie沒有接話,只是點點頭。
Emi側頭看了她一眼,眼神裡多了點笑意。
「不過,今晚這樣講話,還挺舒服的。」
Bonnie抿了口飲料,才說:「我也是。」
Emi似乎想說什麼,卻又停住,只輕輕從褲子口袋拿出手機,在螢幕上滑了幾下,然後將畫面轉向她。
「妳介意……給我妳的聯絡方式嗎?」
Bonnie看著那畫面,點了點頭。她伸手接過手機,指尖碰到的那瞬間,心裡竟莫名有一點酥麻。她輸入自己的名字與帳號,遞回去時忍不住補了一句:「如果有什麼想唱但不確定好不好唱的歌,可以問我。」
Emi露出一個淡淡的笑。
「妳是什麼專業聽眾嗎?」
「是什麼都聽的那種觀眾。」
她們沒有說再見,也沒有承諾再見。但在Bonnie起身準備回座時,Emi忽然輕聲叫住她:「Bonnie。」
她轉過頭。
「我剛剛想了一下,剛才那首歌……其實本來沒有打算唱出來。」
「那為什麼還是唱了?」
Emi頓了幾秒,目光沒有閃躲。
「因為我在台上,看見妳一直沒低頭看手機。」
Bonnie怔了一下,然後輕輕笑了。
那是她當晚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笑得這麼明亮。
她回到朋友那桌時,朋友們正準備結帳離開。有人打趣她是不是去搭訕了,Bonnie沒有否認,也沒有回答。她只是低頭看了一眼剛剛存好的聯絡方式,在螢幕上那個叫「Emi」的名字後面,加上了一個「🧡」的符號。
她還不確定那是什麼意思,但她知道,今晚的這場遇見,大概不會那麼快被時間抹去。
Bonnie跟著朋友離開「Us」的時候已經接近午夜。街道上有點濕氣,風從巷口拂過來,帶著些許悶熱後的微涼。霓虹燈在路面上反射成一灘灘碎光,她走在最外側,鞋尖偶爾碰到積水,濺起細小的水花。
「剛剛那個女歌手長得不錯耶,聲音也很有味道。」前面的朋友回頭對她說。
Bonnie嗯了一聲,沒多接話。
手機仍握在手裡,螢幕還停在Emi的聯絡頁面。她盯著那個名字看了幾秒,然後將手機鎖上,放進外套口袋。
有些畫面,在當下記不清楚,但過後卻會一再浮現。比方說,她記不起Emi唱的第二首歌是什麼名字,但仍能記得那首歌裡有個段落,她唱得特別慢,好像每個字都故意留了一點空氣。那種唱法很危險,因為一不小心就會顯得脆弱。但她唱的時候,語氣是穩的,就像一個人願意打開一扇窗給你看,但只看一次。
Bonnie那時候沒有完全懂那種感覺,只覺得自己心裡被什麼輕輕敲了一下。
那個晚上,她沒有回宿舍,而是去朋友家借宿。大家鬧了一會兒,刷牙洗臉後,分別窩進了睡袋與地墊,房間很暗,只剩窗外街燈投進來一點點橘黃的光。
她躺在沙發邊,盯著天花板,腦子卻一再閃回那個皺眉的瞬間。
那不是個特別美的表情,但她現在一閉眼,就會浮現那張臉的輪廓,眉骨有些立體,下頷線很清晰,眼睛不大卻銳利。她笑的時候不常露牙齒,講話語氣溫柔但帶點距離,像一種本能的自我保留。
她忽然覺得有點難受。
不是悲傷那種難受,而是想畫出來卻總覺得畫不出那種線條的挫敗。她曾試著畫某些讓她印象深刻的臉。高中那年她畫過校車司機、畫過一個擺攤的老奶奶,也畫過自己媽媽在廚房切菜的背影,但她從來沒像現在這樣,有一種想畫出「一個人」的衝動。
那晚她沒睡好。半夢半醒之間,她夢到自己站在一個看不清的舞台下,四周模糊一片,只有那個聲音一遍遍在她耳邊唱:「你從未說愛我,但你留下我。」
她醒來時已經天亮,手機上有一則新訊息。
Emi:
謝謝昨天願意過來搭話。
以後如果有課程報告需要配樂,可以找我。給學生優惠 😄
Bonnie盯著那則訊息看了很久,然後才慢慢打字回覆。
Bonnie:
如果我剛好選了音樂相關的題目,就去找妳。
(但我主修的其實是造形設計,不知道能不能混進去😅)
過了一會兒,對方回了貼圖,是一隻狐狸戴著耳機躺在喇叭上,旁邊有一行小字:
「妳的畫面,我來配音。」
她笑了,這次是露出牙齒的那種。
那之後他們沒有馬上見面。期中週來得比她預想中快,課業與作業像積木一層層堆疊,她連續幾晚都熬到凌晨才睡,白天靠咖啡撐著去上課。
但她常會在整理書桌或翻課本時,想起那天晚上的對話。
有時是一句話,有時是一個眼神,有時只是一個停頓。
她沒特別去找Emi聊天,卻開始習慣性地留意那間酒吧的社群帳號。她發現那裡的駐唱歌手常會換,每週的名單都不太一樣。她翻過去看了幾週,才發現Emi不是固定班底,她像是被臨時邀約的那種。
一種不確定的感覺在她心裡長出來。
某個週三晚上,她在宿舍加班畫設計圖,突然收到一則訊息。
Emi:
明天晚上我在Us唱。如果剛好沒課,來聽嗎?
那句話不長,卻像有人輕敲了一下她的門——不是推門進來,是很有禮貌地問:妳願不願意讓我靠近一點?
她對著手機看了半天,才慢慢打字回去。
Bonnie:
如果沒有下雨,我就去。
Emi:
如果下雨,我幫妳撐傘來。
她盯著那行字,久久沒回。
後來她才知道,Emi不是會亂開玩笑的人。她說的話,通常就是她會做的事。
週四傍晚果然開始飄小雨。
Bonnie站在車站出口時,心裡有過一秒的遲疑。她可以轉身回去,也可以假裝忘了那場邀約。
但當她打開傘,看到斜對街「Us」的燈光時,她還是走了過去。
她沒想到的是,門口真的有一個人站在那裡,撐著一把深藍色的大傘,背靠著店牆,看起來就像等了不短的一段時間。
Emi看見她,沒說話,只是抬起手撐過來一點,把傘移到她頭上。
「我以為妳不會來。」Emi輕聲說。
「我也以為我不會來。」
她們一起走進店裡時,雨聲越來越明顯。
而她不知道的是那把傘,她會一直記得很久。就像某些歌詞不曾被寫進紙上,卻牢牢印在旋律背後。
他們在門口短暫地對看了一下,然後像默契使然般,誰也沒說破那句「其實我有在等妳」。Bonnie搖了搖傘上的水珠,跟著Emi往裡頭走。
「今天的曲目特別準備了幾首復古一點的,」Emi轉頭跟她說,語氣自然得像是邀請她聽一場家裡客廳的彈唱
「還有一首是妳上次提到過的那位歌手,我找了版本來試聽。」
Bonnie眨了下眼,驚訝地笑出聲:「妳真的有去找?」
「我說過的話通常會記得,只是不一定會馬上做。」
「所以是偶爾拖延型的認真派?」
Emi點點頭
「這樣比較可愛一點吧?」
她說完自己都忍不住笑了。那聲音不大,卻像水面上的一圈微光,讓Bonnie忽然覺得今晚比想像中還溫暖。
她們選了舞台斜後方的位置坐下,店裡不算擁擠,音樂聲從天花板的老式喇叭慢慢流洩下來。Emi去後台調琴,Bonnie則坐在原位,一邊喝著剛點的熱可可,一邊用指尖在杯身描著水氣的軌跡。
她沒帶畫本,但腦海裡不自覺開始構圖。
那個人站在舞台上時的樣子,不像是在表演,更像是在回家。
燈光打在她半邊臉上,讓另一半陷入柔暗的陰影裡;她唱歌的時候幾乎不看觀眾,只是閉著眼、微微晃著身體,像是在尋找某種記憶中的節奏。
Bonnie開始注意她左手的指節,那幾道因彈奏累積的硬繭,與她聲音裡的粗糙質感互相呼應著。
當那首熟悉的旋律響起時,Bonnie幾乎立刻坐直了身。
那是她在某次課堂上提過的老歌,旋律簡單、歌詞也不長,但她說過自己最喜歡副歌裡那句:「我想留住的不是你,是你看著我時的樣子。」
Emi在唱到那句的時候,眼睛微微睜開,朝台下望了一眼。
那一瞬,視線交會了。不是刻意安排,也不是表演習慣,而是一種比言語還直接的訊號。
Bonnie沒想到會這麼快就對一個人動心。
她曾經以為,自己是需要很多次對話、很多層了解,才會慢慢被某人吸引的那種人。但這晚她意識到,有些感覺,是在沒有任何準備的情況下悄悄滲進來的。
像潤物細無聲的雨,也像一張根本沒計劃過的畫,在下筆的第一筆就知道自己會停不下來。
演出結束後,Emi回到她座位旁,整個人還有點熱氣未散。
「剛剛那首歌……」Bonnie開口。
「是唱給妳聽的⋯」Emi直接說完。
Bonnie頓了一下,然後笑了笑:「我猜到了。」
「那是首老歌,但妳提到的時候,我就覺得很適合在這樣的晚上唱。」
「很久沒有人特地為我做一件事了。」她聲音輕得像是怕說出來會讓這段對話過於嚴肅
「即使只是一首歌。」
Emi看了她一眼,沒說話,只伸手輕輕推了她的杯子一下。
「那就當作是一場實驗。看看一首歌能留下什麼。」
「那我回去也會畫一張畫給妳。」
「那我很期待。」Emi笑得很淺,但眼神裡真的有光。
雨停的時候已經快午夜。他們一前一後走出酒吧,街燈濕漉漉地映在地面上,像薄霧中碎掉的玻璃。Emi沒再撐傘,只將雙手插進外套口袋,側頭看了她一眼。
「妳下次還會來嗎?」
Bonnie沒有立刻回答。她望著遠處微亮的路燈,想了幾秒,才說:「如果妳唱的話,我就來。」
Emi點點頭,沒有再追問。
但她知道,這句話不只是答應,而是開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