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塔內空氣略顯凝滯。
這是通風系統切換前的短暫寂靜時段。巡邏與訓練尚未開始，走廊裡只剩冷白燈光與幾聲模糊的系統嗡鳴。Emi的腳步聲在地板上清晰迴盪，像是被放大的心跳，每走一步，都提醒著她昨天的那段模擬不是幻覺。
她還能感覺到那道光，還能感覺到Bonnie的額頭貼在她眉心時，那股柔軟而堅定的力量。那不是任務指令中的內容，也不是精神導引的標準流程。那是她從未在模擬中體會過的真實。她推開走廊底端的門，走進半自動的診療間。Bonnie早就坐在那裡了，長髮簡單束起，手上捧著一杯還冒著熱氣的黑咖啡，整個人看上去比平常還要安靜一些。
「妳比我早。」Emi在她對面坐下，語氣刻意輕鬆。
「沒睡著。」Bonnie抬頭看她一眼，然後移開視線，語氣平淡
「妳的精神數值凌晨還起伏了一次。」
Emi挑挑眉，沒否認。
「夢到什麼？」
「不是夢，是妳。」
Bonnie握杯的手指頓了一下，沒說話。
Emi也沒再說什麼，只伸出手，像是想接過她那杯咖啡，卻在接近的瞬間改變方向，指尖輕輕擦過她的手背。
「妳昨晚……也有起伏。」
Bonnie這才抬眼看她，眼裡多了一點沒收乾淨的情緒波紋。
「Emi，我們這樣……真的可以嗎？」她語氣低得像夜裡沒關的窗縫風聲
「我們的同步率已經不再是系統認可的數值區間。Kapook沒上報不代表以後都能不被看到。」
Emi盯著她看了幾秒，然後靠近了一些，聲音低到幾乎只在對方耳邊迴響。
「我不想再用系統給的比例活下去了。連我們怎麼靠近都要被規劃，那我寧願失控。」
Bonnie眼神微顫，像是想說什麼，又沒說出口。
她不怕失控，她怕的是Emi會不會後悔。
Emi像是看穿了她的顧慮，輕聲補了一句：「昨天那一刻，我從來沒有這麼確定過自己想做的事是對的。」
Bonnie低下頭，手指摩挲著杯緣。過了很久，她才開口。
「我會記得妳說的。」
Emi彎起一邊嘴角：「那這次妳記得得挺快。」
她話才落下，門口的感應燈忽然亮起——
Kapook站在門外，目光掃過兩人之間並不遠的距離。她沒有表情，只說：「主塔有個技術檔案需要你們配合查看。」
「現在？」Emi皺眉。
Kapook點頭：「你們兩人的精神頻譜資料出現過去記錄中未曾出現過的重疊樣態。主塔要求進行交叉比對。」
「所以我們要去檢查檔案庫？」
「不是所有檔案都對妳們開放。」Kapook語氣仍冷靜「但他們授權我陪同你們進入封檔區的外圍層，協助找出過去可能的對應紀錄。」
Emi站起身：「是他們開始懷疑，還是他們終於想知道我們到底共鳴出了什麼？」
Kapook沒有回話。
Bonnie放下手中的杯子，眼神像是收了起來一樣平靜。
「走吧。」她說。
塔的封檔區位於下層核心網段，進入需經過雙重授權。
Kapook在前方引導，掌上終端機一一通過感應鎖。門鎖開啟的聲響低沉，像是某種古老機構甦醒的呼吸。燈光從牆縫一層層亮起，照出灰白的記錄牆與交錯編碼的資訊列。
Bonnie低聲問：「這裡是……塔內的什麼資料備份區？」
Kapook沒有回頭，只回道：「這是三年前主塔重構後所遺留的一段錯位區塊。編號404。原本該被清除，但有些資料……塔沒能解讀，就暫時封存了。」
「404區？」Emi皺眉
「所以這裡根本不在現行系統裡？」
「在某種意義上來說，是。」Kapook停在一面金屬牆前，手指在上面一點一點劃動，像是輸入某種只有她知道的指令密碼。
牆面輕響一聲，分開。
露出的是一整排立體資料槽，其中一個槽位閃著微光。Kapook遞給Bonnie一枚資料提取器：「從妳們的精神頻譜重疊角度來看，這個區塊是唯一異常共振有反應的資料點。」
Bonnie接過那枚提取器，一瞬間掌心泛起輕微刺麻感。她不由自主收了收手指，彷彿那金屬蘊藏著什麼熟悉又危險的記憶。彷彿它不只是金屬，而是一段尚未甦醒的意識在其中悸動。
Emi靠近了一步，眼神落在那枚晶片上。
「妳感覺到了嗎？」她問。
Bonnie點頭，神色凝重：「有精神波——是嚮導留下的。」
Kapook在後方開口：「這段紀錄應該是來自過去某一位嚮導的深層共鳴殘留。你們的共振似乎在無意中……打開了它。」
Emi的指尖在晶片邊緣停了一下，心跳莫名加快。
那感覺像是——
一種熟悉卻被遺忘的頻率，在自己體內幽微地響了一下。
Bonnie低聲說：「我們回同步室解析吧。這不是在這裡可以讀的東西。」
Kapook點頭：「我會為你們申請獨立精神讀取空間。」
她頓了頓，目光看向Emi。
「妳知道這可能代表什麼嗎？」
Emi沒有回答，只看著Bonnie手中的提取器，聲音低到幾乎聽不清。
「如果那是Kawi的訊號……我想知道他留下了什麼。而不是只在記憶裡想像他最後一次的背影⋯」
那天晚上，她們沒有立刻進行讀取。
Bonnie只是靜靜地將提取器收進一個隔絕磁場的小盒裡，放在Emi房間的桌上。那空間因為有她們的共鳴而泛著淡淡溫度，像是某種保護結界自然生成。
Emi站在陽台，風從高層灌入，她低頭看著下方錯綜的燈網與行進中的哨兵隊列，心思飄忽。
「妳在想他嗎？」Bonnie走過來，語氣柔和。
「嗯。」Emi點點頭
「也在想……如果不是他離開，我們會不會……」
她話沒說完。
Bonnie靠近她，背後貼著她的脊背，手圈住她的腰，像是想給一個靜默的擁抱。
「我們會錯過。」她替她補完那句話。
Emi低笑一聲，沒否認。
風稍微靜了下來，只剩她們彼此的體溫與心跳緩慢交疊。
「有些人是來推妳一把的，有些人……是讓妳留下來的。」Bonnie說。
Emi轉過頭，額角擦過她的臉：「那妳是哪一種？」
Bonnie沒回答，只是更緊地抱住她，像是把自己也嵌進這句話裡。
那晚她們沒有再提404的內容。
但她們都知道，那段記錄不會只是數據異常。
那是某段過去，正在被召喚。
Bonnie回到房間時，門還沒來得及關上，Emi已經從她身後走了進來。
「我剛下樓拿了點東西，」她舉了舉手中的能量棒，看起來隨意又自然
「妳今天什麼都沒吃吧？」
Bonnie怔了一下，隨後點頭。她不是沒注意自己忘了吃飯，只是沒想到Emi會記得。
「我記得妳討厭杏仁味⋯」Emi打開包裝，把盒子放在桌上
「所以拿了別的口味。」
她像是不經意地說出口，但語氣裡藏不住細節上的用心。
Bonnie坐下來，接過那份能量棒，低聲說：「謝謝。」
Emi靠在桌邊，雙手插在外套口袋裡，一邊看著她吃，一邊沒頭沒腦地問：「那時候，在模擬艙裡……妳害怕嗎？」
Bonnie沒有立刻回答。她咬了一口能量棒，然後慢慢咀嚼，最後才抬起眼。
「有一點。不是怕共鳴失控，是怕我抓不到妳。」
Emi沒有笑，眼神倒是前所未有地認真。
「我在想，如果妳那時候沒有出手，我可能真的就會掉進去了。」她低聲說。
「可是我出手了。」Bonnie靜靜地回應，語氣淡然卻篤定。
兩人之間的沉默忽然變得有點柔軟。房間裡只剩下包裝紙的摩擦聲與彼此平穩的呼吸。
「妳不問我為什麼那麼容易失控？」Emi忽然說。
「如果妳願意說，我會聽。」Bonnie看著她，語氣輕柔。
Emi頓了幾秒，隨後走到她面前，彎下身靠近她，手肘撐在桌上。
「因為我太在意妳了。」她輕聲說，語氣沒有戲劇性，卻像一滴石子落進水面，掀起一圈圈共鳴。
Bonnie怔住了，幾秒後才勉強開口：「……我也是。」
她說完這句話時，臉已經紅了。不是因為情緒失控，而是因為她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這麼明確地說出口過。
Emi似乎很滿意這個反應，低頭靠得更近，眼神像在探索她的每一寸表情。
「妳還記得我們第一次接任務的時候嗎？」Emi問。
「記得。」Bonnie點頭。
「我那時候心裡很亂。對塔的不信任，對自己的不確定，還有……對妳的距離感。」她說完，頓了一下，然後低聲笑了笑
「結果現在，我最信任的人卻變成妳了。」
Bonnie沒有說話，只是抬起手，輕輕拉住她的手腕。
「那是妳自己的選擇，不是系統安排，也不是精神頻率的適配。」她說，聲音輕輕地顫著。
Emi垂下頭，把額頭貼在她掌心，像是某種無聲的承諾。
過了好一會，她才開口：「我不知道我們還能走多遠。這個系統……會允許我們這樣走下去嗎？」
Bonnie回握住她的手，語氣低緩卻堅定。
「我們不需要獲得許可，只需要彼此願意。」
Emi的肩膀輕顫了一下，不知道是因為笑還是因為動容。
「……那我願意。」她低聲說。
窗外遠處有巡邏飛行器掠過夜空，留下一道微弱的光軌，房間裡光線微暗，但她們彼此眼中的光，卻比任何儀器還要清晰。
Emi彎下身，在Bonnie額頭上落下一吻。
「我不會再消失了。」她說。
Bonnie沒有回答，只是回吻她的指節，像是在默默把這句話鎖進記憶深處。那是屬於她們的，私密且完整的誓言。
夜深時，房間沉入靜謐。
Bonnie獨自坐在桌前，燈光調成最低的溫白，她的手指指腹貼在那枚資料提取器上。雖然已放入隔離盒，但精神的細絲仍在不斷觸碰它周圍的空氣，像是無聲地試圖解析那段尚未甦醒的回聲。
一個不屬於她的視角忽然浮現。
那是某次任務後的通道邊，金屬門板半掩，夜燈昏黃。Kawi半坐在牆邊，一邊拉扯著拆除裝備的帶子，一邊對著對面站著的人笑著說：
「我妹跟我很不一樣吧？」
對面的人沒出聲，只有身影靠牆，逆光下顯得輪廓堅硬。
Kawi補了一句：「她總是太努力活得體面一點……太努力就會撞牆。她什麼都不說，其實她才是最難受的那個。」
沉默了幾秒，才淡淡開口：「妳要是能照顧我妹妹一點就好了。」
語氣像是玩笑，又像是真的交託。
對方終於動了，低頭看著手中沾了點血的繃帶，輕聲說：「她不是我能靠近的人。」
記憶像風一樣退開。
Bonnie睜開眼時，房間依舊靜靜地亮著燈。她不確定那是Kawi曾經的殘響，還是某種精神共振讓她讀到了這段過往。但那裡的Emi，明顯比現在年輕一些，也遙遠一些。
門沒有聲音地打開。
Emi從門邊走進來，沒說話，只走到她身後坐下。她身上的氣息溫暖且熟悉，帶著一種壓低的呼吸節奏。
「又在想他？」Emi低聲問。
Bonnie點點頭，沒有否認。她的聲音輕得像風一樣：「我看到他說妳不能靠近我。」
「那是很久以前的我。」Emi的聲音貼近她的耳後
「那時候我不敢看妳太久，也不敢想妳的好。」
她伸手輕輕覆上Bonnie的肩，指尖有些溫度，那觸感從布料間穿過，落在皮膚的下層，像一滴水落在乾燥的湖面，讓整個湖底都微微顫了一下。
「我現在……還是會怕。」Emi的聲音帶著一點不易察覺的緊張
「怕太靠近會讓妳受傷。」
Bonnie轉過身，對上她的視線，聲音比剛剛更低一些：「我也怕啊。怕妳離開，怕我們又回到沒有彼此的日子。」
Emi沒再說話，只是彎身靠得更近，臉幾乎埋在她的髮邊，呼吸落在她耳下頸側的細皮膚上，像是某種試探，也像是在壓抑什麼。
「如果我現在吻妳，妳會推開我嗎？」
Bonnie沒有回答，只是伸手輕輕扣住她的手腕，然後緩緩拉近。
她沒有主動親吻，但那個動作裡包含的，是某種極近的允許。
Emi低下頭，唇緩慢落在她鎖骨的邊緣，然後是肩線的微微顫動處。吻沒有太用力，卻深得像是試圖尋找一個入口，讓彼此的存在能在更深處銘刻。
「如果還能有明天……」Emi貼在她耳邊低語
「我想要每一次醒來都是跟妳在一起的那種。」
Bonnie的手回握住她的手指，像是無聲的承諾，然後抬起臉，終於主動吻了她。
外頭的塔燈閃了一下，似乎預示著新一輪電力轉換週期的開始。
但屋內的光沒有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