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都像在看一尊破娃娃。
教室裡坐滿了人,靜得彷彿只剩老舊的電扇還在運轉,但那一雙雙不吭聲卻毫不遮掩的眼神,早已將我咬得百孔千瘡。
我站在台上,耳邊竄著粉筆刮過黑板的尖銳,身上穿著不適合夏天的冬季制服。就像潔白的長袖子滲出了血紅,終究蓋不住我渾身傷一樣,一頭長髮也沒能擋住我的鼻青臉腫。我沒有表情,可是身體有點緊張,藏在講桌後的手不自覺地攥拳,泛白了指節。
導師在黑板上寫下我的名字後,轉身看著大家,「這是新同學,于晨。昨天才剛搬來這裡,不過因為環境不熟出了車禍,大家要多幫她一點。」他指了個方向,跟我說:「于晨,妳就坐最後面的那個空位。」
講台到座位的路很短,走起來卻很漫長。我拖著的腳重得幾乎抬不起來,從四面八方襲來的強烈目光跟著我移動,伴隨而來的竊竊私語又再次將我啃食了一遍。
我坐在我的位子上,盯著班導擦去黑板上的名字,而我隔壁的男生也是。和他人的好奇不同,他從頭到尾都沒看過我一眼,當然也沒理我。
直到開始上課後,他才慢悠悠地說:「被揍了啊?」
「你不是都看到了嘛,兩次。」我答著,和他一樣,視線一直固定在前方,誰也沒看誰,「你真是乾淨得,令人噁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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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後的體育課,我被留在教室裡。我的頭靠著窗框,沒什麼心思地看著一堆學生繞著操場滿圈跑,大部分的人都在規律裡,但也有人跑得落魄狼狽,遠遠落後。
「欸,于晨。」班長拉開我前面的椅子坐下,把手裡的幾個麵包散在桌上,「我看妳中午都沒吃,就去買了麵包,妳看妳想吃什麼口味的。」
我的肩膀僵了一下,對於班長的出現有些防備。我捺著抵觸,沒有回應她,只是依舊望著操場。
班長也順著我的目光看去,輕輕地發出了溫柔好聽的笑聲,「妳看陽軍,又跑最後了。他什麼都好,可惜肢體不協調,全校都知道他的運動神經很差。」
暖身完後,學生們分組打起了籃球,就像班長說的,陽軍的肢體不協調,打得很爛,不寄望他能得分,拜託別扯後腿就好。
看我仍是病怏怏地沉著臉、不說話,滿桌的麵包也是動都不動,班長就逕自撕開了其中一個的包裝,遞給我,「妳是不是很不舒服啊?吃點吐司吧,這個比較清淡。」
我沉默,徬徨得頻頻眨眼,漂移的視線總是很在意那塊吐司。我明知道自己不願意,但因為拒絕不了,還是勉強著自己去承擔。
焦躁在我的體內逐漸擴散,我伸出手,用力地抓住了吐司,班長被我的手勁嚇了一跳,但她不知道,那都是為了掩飾我抑制不了的顫抖。
班長的臉上映出了疑惑,我感到被質疑,這樣的獨處令我越來越不安,沒有信心再待下去了。於是我搶下吐司,猛地站起來,從教室落荒而逃,一路躲到了廁所去。
我坐在馬桶上囓著吐司的邊角,沒有半點食欲,吞也吞不下去,最後我掀起馬桶蓋,把吐司撕成碎片丟了進去,按下沖水筏,將它們都沖進了下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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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學後,等到人群都散了,我才慢慢地從學校離開。
從昨天來到這個陌生的城市,往來學校和租屋處的路,我就只知道一條,不過我身上的傷已經說明了,這條路並不安全。
一路上空盪盪的,沒有人可以依靠,我獨自走向那個危險的轉角,每踏一步就交替一個深呼吸,幾乎是做好了再次遍體鱗傷的準備,只是當我正要轉彎時,有個人忽地從後面一把抓起我的手,拉著我就往返方向狂奔。
我踉踉蹌蹌,幾個亂步後才跟上了對方的頻率。從背影和穿著能看出他是陽軍,我不知道他要帶我去哪裡,只想著他即將前往的地方會有一個去處,而我拼了命地想要跟上。
穿過了無數條我不熟悉的街道,陽軍鑽進一條紅磚窄巷,並在巷內狠狠地甩開我。我應著衝力撞上了牆,側身順著牆面緩緩滑落,跌坐在地上無力地喘氣。
我抬頭看著陽軍,他和我昨天看見他的表情一模一樣。在那群人為了玩樂而欺負我、痛毆我的時候,他就站在人群的後方,悠哉地看著,置身事外。
陽軍打量著我,略帶嘲弄地邊喘邊說:「都被打了兩次還要去,妳是不是想死啊?」
我沉默了數秒,毫無眷戀地說:「死了,也好。」
「妳想死啊,我幫妳。」
陽軍邁步靠近,雙手一伸就掐住了我的脖子,那一點一點加強的力道,都是認真的;而我也同樣認真,我不掙扎、不抵抗,放棄了身體、閉上了眼睛,安靜地等待著流逝。
只是就在我的痛苦竄升,脖子緊繃得連氧氣都變得稀薄的時候,陽軍忽地鬆開了手,整個人遠遠彈開。我無法確定那是不是一種錯覺,似乎從他撤離的掌心中感到了一絲驚慌,就連睜眼後映入他的臉,也曾在瞬間補捉到莫名的惶恐。
那種情緒稍縱即逝,陽軍立刻又是一副無謂的模樣。他倚著牆,與我相視而坐,「妳真的想死啊,為什麼?」
「需要為什麼嘛。」我輕聲低語,脖子上彷彿還殘存著溫度,一種想致我於死地的溫度。
他覺得無趣,站起身,「繞路,那裡是那些人的地盤,平常沒有人會走,妳能離多遠就離多遠。」
「我沒有路,能走。」我說,像被困住,絕望地。
「好啊,那妳就一直待在這裡吧。」他嗤笑著拋下了這句話,雖然在逕自走開幾步後,曾一度回過頭看我,但最後還是大步走了。
夏日的天黑得慢,可一旦黑了,還是暗得人心發慌;入夜後的溫度其實不低,可我還是冷得發抖。
我靠著牆、蹬著腿,放任雙臂垂在地上,毫無意志地捲入了時間的漫長,像一種處罰。
不知道是從哪裡開始的,巷子間竄著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越來越接近,然後停佇在我的身邊。
陽軍喘著,和數個小時前的輕視不同,他這次是驚訝的,「妳就真的一直待著啊?」
「我沒有路,能走。」我重述,好像更絕望了。
陽軍拉著我的手臂,「起來,妳家在哪?我帶妳走別條路。」
我稍稍起身,但一下子就又跌坐在地上,雙腳麻得根本站不住。陽軍顯得不耐煩,乾脆一把背起我,走進了那些陰暗的小路裡。
夜已經很深了,一戶戶的人家裡頭,都只剩下紅通通的神明燈還亮著;不見蹤影的貓在遮陽板上跑竄跳躍,鬧出一點噪音,路燈與路燈之間隔了好長的距離,多半,我們都行走在黑暗之中。
這一路,我們安靜不語,在靜得像是沉沒的時空裡,我能聽見彼此的呼吸聲,但那卻不足以安定我內心深處的隱隱作祟。
我漸漸變得不安,身體微微顫抖,我知道不能現在發作,所以咬緊牙根強忍著,但有些東西,似乎還是從我的身上偷溜了出去。我緊繃雙臂的力氣傳遞到了陽軍的肩上,他像是察覺出我的異常,默默加快了腳步。
那是個連月光都不肯照亮的死寂小社區,一棟破舊的老公寓就落在陰影裡。向上一看,點燈的沒幾戶,甚至連著好幾層樓都是暗的,根本就沒有人住,連大門牆上的磁磚也是掉了大半,放任著赤裸裸的水泥,看起來更加黯淡了。
「家裡有要升學的高中生,會搬來住在這一區的很少見。」陽軍掃視了周邊,然後走進了公寓,「妳家在幾樓幾號?」
我強壓著不適與痛苦,用螞蟻般的氣音說著:「四樓之四。」
爬上樓梯,在四樓之四門前,陽軍把我放了下來。他讓我交出鑰匙,替我打開了門,面對一片漆黑的屋內,他伸長脖子探了探,確定這裡真的是我住的地方後,轉身就走了。
而我,用盡全力繃在身體每一處的緊迫,在踏進門的剎那,全都崩塌了。
我雙腳一軟跪趴在地上,和身邊的雜物撞成了一團,如同匡匡啷啷的巨大聲響,我的一切全都混亂得不得了。
我大喘了一口渴望得以呼吸的氣,眼淚無法控制地溢出,雙手緊緊地壓在胸口,像是想把胸骨壓碎一樣,沒有節制也不想停止;我用力地咬著下唇,抵制著所有從喉嚨發出的聲音,將它們都化作嗚咽,既鬱悶又憋屈;我身上的傷沒有一處覺得疼痛,但我的身體卻像從深處被狠狠撕裂般,痛得我難以忍受。
這大概是意料之外的躁動把陽軍引了回來,他急著回頭找我,看著我怪異的舉動,有些慌張。
「于晨,妳幹嘛、妳幹嘛啊?」陽軍衝到我身邊,攫住我的雙肩,使我在凌亂中還能保有一種稍微成形的姿態。
我的不尋常仍在持續,可是他突然就不再那麼慌張了,反而變得非常冷靜。他張開了雙手,把我抱緊,我原本漫無目地、沒有去處的世界彷彿得到了保障。
我把整張臉埋進了他的胸口,一雙徬徨的手臂緊緊地環抱住他的身體,十根手指也曲成了爪狀,用力地抓進了他的背,然後終於,放聲大哭。
隔天,我被透窗而來的陽光曬得炙熱。我能感覺到光、感覺到熱,但我不想醒來、不想面對,直到我感受到地板的冰涼,還有不像枕頭的觸感,才緩緩睜開了眼睛。
陽軍任由我枕著他的手臂,陪我熬過了一個夜晚,並且趕在我之前,先一步在有光的地方等我醒來。
像是能讀懂我擴散的不安般,陽軍這麼回應我:「別怕,天亮了。」
我只是迷惘,「天真的,亮了嗎?」
「會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