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年前初至香港時,認識了一對夫婦。某日共進晚餐,妻子得知我從事文字工作,笑著說:「我老公也寫小說。」
「真的嗎?他寫的是哪種類型的故事?」
「不知道,我從沒讀過,他說沒寫完前都不給我讀。」「太讓人好奇了,他寫了多久了呢?」
「不知不覺該有二十年了?」
「這麼久了?」
「是啊,而且他每天都寫,即使工作再忙,睡前都一定會寫一些才睡,假日更是整天躲在書房裡寫,不准我打擾。前些年他常到附近女校看學生下課,因為行徑太詭異被警察盤問原因,他居然說是為了寫小說,這行為根本著了魔。」語畢,她轉首看向身旁的丈夫。
丈夫面露尷尬,窘迫地笑著:「寫小說的人啊,哪個不是瘋子神經病?」
讀山白朝子的《小說家與夜晚的界線》,想起了他的那句「寫小說的人哪個不是瘋子神經病」。
這句話在《小說家與夜晚的界線》裡並非問句,而是妥妥的肯定句。
書中描繪著各種各樣為了寫小說入魔瘋狂的作家們:
為了寫小說不惜用斷手臂感受疼痛,割傷自己只為嗅聞真實的血腥味,甚至在房裡潑灑血漿的作家;
可以邊玩電玩邊寫小說,每月能出版新作,且作品類型跨度極廣,堪稱千手觀音、小說製作工廠的作家;
品行兼優的乖巧學生,年紀輕輕便以恐怖小說驚豔世人,卻因作品詭異駭人,情節禁忌背德,惹來親友們的反對,甚至「教育」他該創作能啟發人性良善的作品,原以為自此無法寫作,卻因一隻蟲子的死亡,再次激發創作的欲望;
知名暢銷作家將擅長不同領域的作家集結一處,以團隊方式創作,每個人都如同齒輪,共同轉動出一本本的小說。然而,暢銷作家的背後卻藏有另一個秘密;
藉「明星系統」技巧創作,每次創作時,他的腦海都有座舞台,他如實地將舞台上每幕場景、動作與台詞抄錄成作品。漸漸地,舞台已融進他的生活,二者密不可分,舞台演員趁此時為了爭奪主角之位而對他展開追逐⋯⋯;
學生時代便成為知名作家,成名後卻遇上假冒成責任編輯的女子,對其跟騷恐嚇,然而女子的身份卻藏有隱情;
因車禍癱瘓且患上閉鎖症候群的文豪,無法執筆寫作,責任編輯因緣巧合下遇見了能夠與人產生心電感應的越南男子,透過心電感應完成了曠世巨作。
書中隱隱描繪作家們入魔瘋狂的因由:他們時刻對「作家」身份心存懷疑,不斷自問:我是有才華的人嗎?我的作品值得被閱讀嗎?我真的能被他者接納嗎?即使獲得大獎肯定,出版無數部作品,仍難擺脫迷障。
迷障生於執著,更生於執迷。
執著與執迷經常存乎一線。此書的每篇故事皆遊走於執著與執迷之間,稍有不慎,便會入魔癲狂。或否小說創作的本質便是如此?寫作者的內心藏有不易摧毀、不容質疑的堅定信仰,擁抱著此般信仰,一心無二地寫著。當人有著如此的信仰時,勢必與世人劃開疆界,而小說便地成了他與眾人溝通的媒介,若作品不被世人所接納,那他便一無所有。
他們懷抱這樣的意念,執迷地深信著,執著地書寫著,如山白朝子老師對這本作品所下的註解:「普通的小說描寫的是普通人發瘋的過程,但這本書中登場的小說家們,也許大多打從一開始就瘋了。因為對小說的執迷,令他們的倫理觀產生扭曲。正因為這樣,我也才能寫得出小說。」
正因執迷,於是有了動人神魂的小說吧?
但動人神魂的小說,其真面目又是什麼呢?
香港友人前幾年退休後,夫婦倆移居加拿大。丈夫前些年因染新冠而病故。妻子去年訪台旅遊時曾相約用餐,遂借機問起她的丈夫所寫的小說。
「你說那個啊⋯⋯」她面露悲傷,接著從提袋中拿出兩本陳舊泛黃的日記本。
讀著她遞來的日記本,讓人渾身發麻,不禁問著:「妳丈夫寫的是⋯⋯」
「是我們的女兒,但我們女兒出生後不久便死了。」
他倆曾有過一個女兒,未滿周歲便因病夭折。因妻子體況不佳,難以受孕,害怕她傷心,丈夫未再談及懷孕之事,二人未有子嗣。妻子原以為丈夫已忘卻早夭的女兒,直至他身故,整理遺物時,她才首次閱讀他所寫的「小說」。小說採日記體,以日為單位,描寫一個從出生至長大所發生的事。故事極其詳盡,情節描繪細緻,若不說是虛構的,閱讀這些故事的人肯定認為是真實發生的事。
妻子讀著這些故事才恍然了悟,丈夫從前每個夜晚與週末,端坐於書房裡寫的,竟是他想像中的,若女兒仍活著應當會發生的故事。
丈夫用了近四十年的時間,寫了數十本的日記,以虛構的故事紀念已故的女兒。
「起初讀這些故事時,我以為他寫的是我,因為他用我年輕時的小名當女兒的名字,但現在當我讀這些故事,也當他寫的是我,這些故事裡的每一天都必然會提到我,」她哽咽地說:「寫小說的都是瘋子神經病,他寫了這麼多年,只因不想讓我難為,不想讓我知道他難過,這是他留給我的紀念,故事裡的每一天都有我們。」
寫小說的都是瘋子神經病,有難以擺脫的迷障,有讓人入魔的癲狂,常遊走於執迷與執著之間,然而,最好的故事,最動人神魂的小說,都必然如是,也必須如斯。
(原文刊於迷誠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