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年前，友人的父親因突發性心臟病逝世。葬禮結束過了一週後，不知是否因傷心過度，他的母親開始連日高燒不退，甚至陷入昏迷，住進了醫院。甦醒後，她卻認不得身旁的親人，說著眾人聽不懂的事。當察覺眾人都聽不懂她所說的話語時，她轉而開始流淚，情緒暴躁，鬧得病房天翻地覆，旋即深深睡去。醒來後，她又恢復成從前的母親，溫柔謙和，話語輕柔，只是面容枯槁疲倦，如失去靈魂一般。
母親翌日醒來後又開始說著旁人聽不懂的話，醫生都認為母親精神異常，醫院緊急安排了精神科會診。看診時，母親問：「今天不是某某年某月某日嗎？」醫生微笑說不是。聞言，母親頓失先前的悲傷暴躁，而是異常沉靜地低著頭，哀哀地嘆息著。
醫生判定母親係因父親驟逝，身心承受過大的打擊，身體啟動了某種保護機制。過後多年，母親的症狀反覆發作，時而暴躁，時而溫柔，狀況總在早晨睡醒時發生。日久，身旁的人竟也漸漸習慣了。每當她醒來又「胡言亂語」時，家人們便會問她：「妳知道今天幾月幾日嗎？」母親總會回：「今天不是某某年某月某日嗎？」若回答不是，母親便會安靜下來，眼神低低的，哀哀地嘆息著。閱讀《錯時錯地》時，總會讓我想起友人母親沉靜的眼神與哀傷的嘆息聲。
《錯時錯地》描述女主角珍於目睹兒子殺人事件發生後，每當她早晨睡醒，日子便會開始往過去倒退，她陷入無可避免的時間旅行。她認為時間旅行的發生，是為了給予她阻止兒子犯下滔天大罪的機會。她開始從過往抽絲剝繭，渴求從中挖掘兒子犯案的原因，試圖阻止事件的發生。
然而，於每次的時間旅行裡，珍看見的不僅是可能造成兒子犯案的因由，更多的是她過往曾錯失或遺漏的生活細節。魔鬼匿藏細節中，天使亦然。生活滿是細節，我們時刻都在錯過與遺漏，更時刻與可能的幸福或懊悔擦身。於故事裡，珍於回溯的過去中，不斷地發現曾錯過與遺漏的生活細節，發現自己遺失過諸多幸福，更發現諸多導致她日後懊悔不已的錯誤。
過往，她認定自己對家人朋友、曾經歷的日子、曾走過的生命路途，她勢必比任何人都清楚，她肯定記得且懂得這些從前，而時間旅行卻教她驚覺，她從前所知所思的並不全然是真相。
不僅如此，她曾以為只需回到某一刻，即能阻止錯誤的發生。但，一次事件可能連結另一次事件，一個錯誤可能引發無數個錯誤。她不斷地回到更遠的過去，於一次次更遠的過去中，她逐漸茫然無措。她想著：我真的可以改變什麼嗎？改變就能避免遺憾嗎？或是她並不需要改變什麼，更無法阻止任何錯誤的發生，她僅僅只能再次去經歷，且從中真正地看見，看見對她更為重要的，而她卻在過往忽略錯過的某個瞬間？
然而，關於她所忽略錯過的，影響她一生的，最重要的瞬間是什麼？
友人的母親四年多前因癌症入院開刀治療，家人們輪流去醫院陪伴她。某個夜半醒來，母親再次對他說起奇怪的話語，他遂問她：「媽，妳知道今天是幾月幾日嗎？」母親聞言卻未回話，靜默著，當他以為母親已恢復正常時，她突然對他說：「有一次，」她停頓了許久，「有一次，我去情人的住處偷情完後離開，下樓時，看見你爸爸站在對街。我不知道他跟蹤了多久，在樓下等了多長時間，而他沒有走過來認我。他只是看著我，我們隔著街對望著，他的眼神非常平靜，我被驚嚇得不敢移開自己的視線，那時間並不長，我卻感覺像是有永遠那麼久。後來，他先轉身離開了。」友人對母親的自白尚感震驚時，母親隨即又說：「回到家後，你爸爸沒有問起這件事。過後幾天，我曾試圖想問他，但我沒有勇氣。那天之後，我就與情人分開了，此後也沒有再發生過類似的事。過後數十年，我們的生活如常，一切就像沒發生過一樣。他待我依舊，你知道他對我始終那麼好，好得讓我心生愧疚。我有好幾次想問他：『你知道這件事多久了？你為什麼不問我？你恨我嗎？』但我從沒問過，我害怕。我只是在心裡留著那天，留著他在對街望著我的眼神。直到他走後，整理他的遺物時，我在他的櫃子裡發現他的信。他與一個男人通信了數十年，那些信⋯⋯那些信⋯⋯」母親的聲音開始顫抖了起來：「他在信裡稱呼那個男人『寶寶』，而結婚這幾十年來，他也是這麼叫我。他在信裡對那人說，這一生他都不會與他相見，他愛他，但他更捨不得我。」她哀哀地哭了起來，不斷地反覆唸著「某某年某月某日」，滿臉是淚地說：「我永遠記得我認識你爸爸的那天，那天對我而言充滿了太多意義。」
時間的意義是什麼？
曾在一本物理學家的書中讀過一段關於時間旅行的文字，他說：「如果可以回到過去，人們仍是用『現在的自己』回到過去，你無法改變記憶，即使試圖改變過去，你不過是創造出另一個時空的自己，所以想透過時間旅行改變現實不過是種妄想。人想改變過去是因為在乎，更是因為對現在時空裡的自己感到脆弱，⋯⋯所以時間旅行對人最大的意義，其實是讓人知道，人無法改變過去，而是必須面對過去。」
記憶是時間刻在人們身體的痕跡。
《錯時錯地》描述時間刻鑿的記憶痕跡，即使可以回到久遠的過去，我們最需要的或許不是改變某個瞬間，不是重新抉擇，更不是創造另一個時空的自我，而是在發覺過往人生裡的，一次次的錯失與錯誤時，體悟過去曾遺忘與忽略的幸福或懊悔時，再次領悟自己真正在乎與脆弱人事物，更從中習得珍惜，珍惜曾竭盡一切，即使耗盡此生，也仍想保護我們的在乎與脆弱的，那個人。
（本文原刊於圓神書活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