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呂昕睿想破了腦袋,在 Google 地圖上來回翻查了不下二十次,甚至詢問了 ChatGPT。
還是想不出那個「報答她的恩情」的請客,到底要選哪間餐廳。
從炭火酸菜白肉鍋到 A5 和牛鐵板燒,從無國界料理到種類豐盛的百匯餐廳。要嘛太普通,要嘛又太奢華。
「這間預約制的板前壽司料亭不知道如何?」呂昕睿看著瀏覽器畫面上,那間評價高達 4.5 顆星的餐廳,在這附近也有分店,雖然看起來很厲害,但……
「這種東西她大概早就吃過很多次了吧?而且,怎麼看都很難放鬆心情吃。」
呂昕睿用力搔著頭,原本就亂的頭髮變得更像一團糾結的草,跟他此刻的思緒一樣。
「不行啦!不行!這些東西都無法傳達我的心意。」
隨後,他意識到自己竟然把一頓燒肉的回請,搞得像是要告白還是求婚似的,自顧自地笑了起來。
這時,他突然好想聽聽她的聲音——不是 Podcast,是本人的聲音。
他看了看時間,這時候應該可以打電話。
「喂?幹嘛?」那個甜美但沒什麼禮貌的聲音響起。
「沒幹嘛,讓妳聽一下我的聲音。」呂昕睿說。
「為何?」
「評鑑一下啊,如果聲音不錯,可以在妳的 Podcast 客串某種小劇場的投資白痴角色。」呂昕睿隨口開了個玩笑。
對方卻沉默了一會,然後才說:「欸!你這個創意不錯哦,可以採用!」
「喂喂!我開玩笑的啦,不行啦!」呂昕睿連忙說。
「為什麼不行,腳本我來寫,你的聲音……勉強還可以啊。」陳俐君認真地說。
「當然不行啊……錄音,那我不就要……去妳家?」呂昕睿頓了一下,接著又說:「別跟我說沒關係,女孩子要有保護自己的基本概念。」
陳俐君的笑聲從電話的那頭響起。
呂昕睿也跟著笑了起來,不管怎麼說,成功把她逗樂了,這比什麼都重要。
「月底我從奇萊東回來後的週末,27號,妳有休假對吧?想出去走走嗎?」呂昕睿乘勝追擊,提出了邀約。
然後是一段令人窒息的沉默,幾分鐘後,陳俐君的聲音才又響起:「那天不行欸,我媽約我吃飯。Ernest,那個……最近我會變得很忙,可能有一段時間不能出去玩,我猜想可能連講電話的時間都沒有。先跟你說一聲。」
「為什……呃,好吧,我知道了。」
結束對話之後,呂昕睿回覆了一個手機上的訊息:「Kevin,你不是有個案子要 Pass 給我?我27號有空,約在 A11 那邊的星巴克談,可以嗎?」
到了當天,他談完案子,走在街上,卻撞見了一個令他心碎的畫面,像把鋒利的匕首,狠狠扎進他的胸口。
他看見陳俐君從那間 4.5 顆星的料亭走出來,姿態自然地像是她早已熟悉這間餐廳。她身上的裝扮他從未見過。一襲粉紅色的半長裙洋裝,襯得她氣質出眾。在她身邊的,是一個典型的上流社會男性。年紀看起來比呂昕睿稍長,高挑、帥氣,散發一股特殊的氣勢。
陳俐君微笑著跟他對話,臉頰微微泛紅。
「……原來如此,妳媽約吃飯?哼,妳媽倒是蠻帥的,跟我這種無業遊民完全不同啊。」
從那之後,他們的互動逐漸減少,呂昕睿不知道是自己也有在迴避,還是對方故意消失,總之這段時間,他像是生活失去了重心,連他自己都沒想到自己會變得這樣失魂落魄,連平常喜歡的登山,都激不起他的興致。
呂昕睿只好把所有的時間都投注在工作之中,整個人成了他以往一向看不起的那種——「把命賣給工作」的人。
這樣的日子竟又產生了令人意外的變化。
之前意外害他帳戶被凍結的業主,寄來一封Email:「Subject:Opportunity to Join Our Singapore Tech Team – Data Systems Analyst Position」
呂昕睿怔住了,那是一份對方在新加坡總部的工作邀請,一個新的跨國資訊部門的系統分析師職缺。
他往下讀,郵件內文裡表示,在先前的合作中,對他的工作表現印象深刻,而他們總部正需要這樣的即戰力。
郵件內文中更直接寫出這份工作的待遇。
——
Position: Data Systems Analyst (Singapore HQ, Hybrid)
Start Date: Flexible (Q3 preferred)
Salary: SGD $7,500–$9,200/month (depending on interview and final scope)
Relocation Assistance: Full relocation package covered, including temporary housing and travel
Work Arrangement: Hybrid (3 days office, 2 days WFH)
Team Environment: English-speaking, agile-based workflows, multi-national peers
Additional Perks: Sponsored certification programs, wellness fund, flexible leave
——
即使呂昕睿是因為不想被正職工作綁住才選擇成為接案工程師,這封信仍然極具吸引力,甚至可說是充滿誘惑。高薪、彈性、福利好,又有自我實現的未來性。他甚至打開 Google 街景,幻想在當地的生活會是什麼樣子,熱帶的海、英語環境、陌生又令人嚮往。那個高度發達的繁榮城巿,在學生時代曾經是他的夢想。
然而,接受這份職缺,就表示要離開這城巿,離開這島嶼。
他幾乎要對心中那份掙扎投降,決定回信接受時。
看著電腦上 IG 的畫面,麵店、健身房、瀑布旁的野餐,照片裡,她戴著他特地買來的漁夫帽,吃著便利商店的簡單餐盒。
那些快樂的回憶湧上心頭,讓他又再次動搖。
他抬起頭,看著他貼在牆上的台灣百岳地圖,圖釘上的照片幾乎佈滿了圖面。
登山,不是追求進度和終點的挑戰,而是他生命的一部份。
終於,他下了決心寫下一封婉拒的回信寄出。
隔天,對方再回信,積極建議他先過來總部看看,面試一下彼此,再做決定,還說會提供來回機票和三天的住宿安排。
呂昕睿闔上雙眼,皺起眉頭。心裡十分篤定這個面試邀請,對自己而言已經沒有拒絕的理由了。
「只不過離開幾年而已,有什麼不好?現在,這城巿中的一切只會讓我想起……觸不到的她。」呂昕睿胸口猛然一緊。
他明知道 Lizzie 幾乎跟自己斷了聯繫,還是用私訊把這消息傳給她,只是輕描淡寫地說:「新加坡有個資訊分析師職缺找我去。」
然後,他回了那間公司的信。
同意了這份邀約。
他幾乎能確定自己有一半是因為逃避心態,開始在這座陌生的城巿工作。他剪了頭髮、剃掉鬍渣、換上整齊體面的襯衫,整個人像是脫胎換骨,在他心裡,期待著拋棄過去的人生,重新開始。
這是一間新創公司,幾乎都是三十歲上下的年輕人,團隊氛圍極佳,呂昕睿英文原本就不錯,適應環境的速度也很快,不到一個月已經很像是當地人。
他偶爾會把新環境的照片上傳 IG ,明知道不會有人點讚,他還是傳了。
異鄉的生活中,心裡的某個角落,仍然藏著那個小小多山的島嶼,那座島不時牽動起淡淡的鄉愁,那鄉愁裡,有山、有水,還有一個踩著高跟鞋,講話沒禮貌的女孩——和自己活在不同世界的女孩。
呂昕睿看著自己的名片,翻轉了一下,凝視著那行寫著「Next-Gen Finance, Tailored for You」的公司 Slogan,喃喃自語:「Lizzie,我是不是……離妳的世界,稍微近了那麼一點點?」
就在這時,杜政琪的訊息跳出來:「Ernest 你跑去哪了,搞消失哦?你知道 Lizzie 的事嗎?」
「Lizzie?她什麼事?」呂昕睿納悶地問。
接著,杜政琪傳來一張照片截圖,說:「你果然不知道啊,這是她發在公開平台上的。」
照片中,陳俐君在病床上,臉上帶著笑,卻比記憶中的她蒼白許多。照片底下的附文寫著:「第三次化療完成,人工血管還是很不舒服,但醫生說我復原得很好。近期會恢復 Podcast 的更新!」
她的頭上,少了她自豪的秀髮,戴著……那天的漁夫帽。
呂昕睿胸口劇痛,像是被一隻隱形的手緊緊攥住。
呂昕睿迅速點開已經很久沒開的——她的 IG 頁面,很快就找到了截圖中的照片,那是陳俐君三天前張貼的。現在已經有一萬人點讚,三千次轉發,底下幾百則留言為她加油。
他點進 IG 私訊頁面,那裡仍然是一片安靜。
「這麼大的事,她沒告訴我……沒有聯絡我,我對她而言,果然是個無足輕重的外人嗎?」
此時,他才注意到,有陌生訊息的通知,一直被他忽略。
他點進去,看到一個沒見過的帳號名稱「Tân Lī-kun」。但他知道,這是「陳俐君」的台語羅馬拼音。
「這是我的私人 IG,只告訴你一個人。」這是三個月前傳的訊息。
「你果然沒看到,該不會從來沒點進陌生訊息檢查吧?」這是兩個月前的訊息。
之後就沒有訊息了,他點進這個私人帳號的主頁,看到那張他們在燒肉店的自拍合照,他的臉被一張無尾熊🐨貼圖遮住,照片底下寫著:「從那天起,有個不一樣的人,走進我的生活,帶給我不同的生命力。」
其他的照片有很多風景、植物、動物。有家燕,綠繡眼,還有五色鳥。甚至有一隻柴犬——「跟他好像。」
有一張高級板前壽司的照片,閃著光澤的醋飯上,覆蓋著色澤粉紅的鮪魚大腹肉,看起來美味極了,照片底下卻寫著:「我媽逼我相親,勉為其難配合一下,壽司還不錯。但我覺得……還是那天跟他吃的燒肉比較好吃。」
最後的照片是一張證券分析師的證照。
「終於考到,也差點累死。為了工作賣命太傻了,對吧?他一定會這樣笑我。」
每一張照片都像在對他說話,卻沒能等來他的回應。
此刻每張照片、每個字,都像一把溫柔又鋒利的刀,刺在他的心口,拔不去、驅不散,只有無止盡的痛。
——他竟這麼遲才發現自己錯得離譜。
站在新加坡的街頭,水光氤氳了他的雙眼,來往的車輛紅色和白色的車燈映在他的眼中,模糊成一片。
他像個行屍走肉,茫然地走在夜晚的異鄉,只剩下狂跳的心臟在努力提醒他還活著。
一個紅底白字的中文招牌,招牌上的料理照片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這裡……也有賣紅油抄手的店?」他幾乎是無意識地走進店裡,點了一碗他從來不曾吃過的紅油抄手。
呂昕睿舉起湯匙,望著抄手上紅通通的辣油,猶豫了片刻,最後還是一口氣吸進嘴裡。
辣味混合著熱氣滑進喉嚨,他的眼淚和鼻涕幾乎同時噴出。
「這東西那麼辣,我怎麼吃?」他自言自語,聲音輕得像是一陣風。
他邊抹著眼淚,邊繼續吃,一口、再一口。
「我真笨,逃來這裡,以為可以開始新的人生……結果根本改變不了什麼。而我……又怎能……就這樣放開她?」
他的嘴唇又腫又痛,像是在懲罰自己。他不斷擦著眼淚與鼻水,任那碗辣味將他整個人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