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萱潔今天起得晚,下樓看見阿公王甘福坐在客廳的藤編長椅睡著,昨天他還抱怨隔壁鄰居人老了,動不動就想睡,結果今天他也犯了愛睏的毛病。
見此情狀,萱潔沒有吵醒他,輕手輕腳地走進客廳,順手將昨晚吃完沒有收拾的瓜子殼,從桌子撥入垃圾桶內,然後進廚房把阿公昨天親自磨的豆漿,倒進鍋裡,放上瓦斯爐加熱。
每天王甘福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給家裡的上帝爺公和祖先上香,唸唸叨叨地請他們保佑一家老小平安。白色如霧的香煙,裊裊徘迴在客廳、走廊和樓梯間,然後傳到每個房間。
萱潔下樓時還在想為何今天沒聞到熟悉的線香味,剛才一看便懂了。這裡平時只有王甘福,她擔心阿公自己獨居,出事時沒人知道,所以常以探望為名義回家,且一個禮拜至少留宿兩晚。而其他熱鬧的時候,便是逢年過節,一家人才會團聚。
萱潔放任阿公多睡片刻,反正老人家閒著也沒事,頂多出門找朋友,昨天聽到他今天要去靈祐宮幫忙,可是也不急在早上。且現在是六月天,臺南已經進入夏天,莫說是著涼了,若電扇沒開的話,不出幾分鐘已經汗流浹背,像是西瓜甜到滿出來的汁液,流淌在衣服與皮膚上。
身為家族後輩中年紀最大的孫女,萱潔從小沒有離開過臺南,甚至連結婚對象都是國中同校學長,婚後跟先生崎翔租屋在舊稱米街的新美街的老公寓,現在過上快樂的雙人生活。
崎翔跟朋友在縣城隍廟附近合組工作室,最近手上正在忙臺南百年香鋪「花後香房」的官網,香鋪的第四代老闆柳香迎是萱潔的朋友,肩負著百年傳承的使命,前年從臺北搬回臺南,平時往來十分密切。
萱潔偶而會到香舖幫忙柳香迎,先前曾在日商公司擔任專案經理,婚後辭職專心發展第二專長,目前在社區大學教授水彩素描,有空還會借先生的工作室,個別指導報考美術班的中學生,日子同樣是閒不下來。
王甘福退休前在瓦斯行工作,肩膀扛一桶16公斤家庭號,同時單手提一桶4公斤泡茶用小瓦斯,根本是家常便飯。即使子女都大了,已經可以在家享清福,他仍堅持出外工作,一直做到手腕無力才甘願退休
萱潔跟阿公同住到國中三年級才隨父母搬到永康區的新大樓,她印象中王甘福每天至少要洗兩次澡,夏天的話甚至會中午回家沖個涼,換一件乾淨的內衣再繼續工作,所以家中庭院總是掛滿排汗衫和短褲。
王甘福習慣從事體力活,肌肉退化速度比同齡的人慢上許多,但是他好吃米飯的習慣不改,血糖指數時高時低。家人都擔心他的身體狀況,深怕糖尿病控制不住,晚年落得一身後遺症,結果最後是太太王阮桂花心臟病突發先走一步,出乎大家意料之外。
前幾日,王甘福剛過八十二歲生日,家人在阿霞飯店辦桌慶祝,當場沒有用完的生日蛋糕,昨晚被他們當成宵夜。他每晚都要看完政論節目才去睡,總是家中最後上樓、最早起床,數十年如一日,所以這時候還在睡,實屬難得。
「阿公,你今天不是要去金面帝爺公廟幫忙,快點起床!」
靈祐宮裡有一尊全台唯一的金面玄天上帝,王家都是這樣稱呼。
萱潔將摩卡壺放上瓦斯爐上煮杯義式咖啡,趁著把吐司送進烤箱加熱的空檔,從冰箱裡拿出昨天洗好、水份瀝乾的生菜以及鴨母寮市場買的火腿,看到阿公沒有半點動靜,終於有點看不下去。
「阿公,我叫你這麼多聲都沒反應,你幹......?」
萱潔的手搭在阿公身上,相比於一早室內溫度超過二十九度,他的身體略顯冰涼。
王甘福嘴巴微張,雙眼閉著可開出一條縫,萱潔心中閃過一股不好的念頭,她忍住逃跑的衝動,挨近對方的臉,經過十幾秒,沒有吸吐氣,胸部也沒有起伏,整個人就像是睡著般安靜。
身後滾沸的水聲提醒萱潔時間還在繼續走,但直到瓦斯爐發出咖啡溢出碰到火源發出的唏嚓聲,才把她拉回現實。
同時響起的電話聲,萱潔一時間不知道該先處理哪一項,一直到濃厚的瓦斯味傳開,她才恢復冷靜。她走去廚房關火,打開窗戶透氣,明明家裡現在只有她一個活人,不知道是喊給誰聽地說:「來了、來了!」
接起電話後,還沒等三叔開口,萱潔就衝著話筒宣布阿公去世的消息,後面的內容,自己也迷迷糊糊,只覺得聲音離自己很遙遠,彷彿有人拿遙控器,把音量調到最小,小到剩下耳鳴聲。
過不到一小時,王家已經擠滿人,張羅喪事的,聽到消息趕來節哀順變的,萱潔看見禮儀社用藍芽喇叭連結手機撥放佛經,一切都很不真實,而她還在擔心今天的水彩課暫停一次,必須找其他時間補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