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晚上 12:50,梁练伟会关掉厨房的最后一盏灯,推开后门,沿着巷口往前走。他的手表,是一块老旧的卡西欧电子表,表盘在昏黄的路灯下泛着微光。他盯着那几个数字,看它缓缓跳到12:51,对称、冷静,美得近乎病态。
这时,他停下脚步,深吸一口气。身前,是一条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十字路口,路面斑驳,红绿灯闪着疲惫的黄光,宛如打瞌睡的眼皮。
但这条街上,有一个秘密,只有他知道。
每天午夜12:51到12:52,这个街口会失去声音。

无声街口_梁练伟的右脑
不是安静,是彻底的无声。说话没有回音,叫喊听不到,哪怕你声嘶力竭地嘶吼,空气都像被封进玻璃罐里,毫无波澜。
就像现在。
他张开嘴,大声咒骂。
骂那群吃到一半就走的客人,骂那些没来又不取消预约的人,骂往菜里扔头发想白吃饭的女人,骂端菜老是走神的服务员,骂那个总说共渡难关却三个月没发工资的老板。
他的声音在空气里被切碎、消失,像一颗石子扔进无底的湖。
这一分钟,是他专属的发泄空间。没人听得见,也没人能打断。
等到12:52,世界如常恢复。车轮碾压地面的声音回来了,远处空调外机的嗡鸣也回来了,便利店的门铃再次发出叮咚的响声。梁练伟长出一口气,像被放干的气球,一瘸一拐地回了休息室。他已经在餐厅住了半年,没人管,没人问。
他第一次发现这个无声街口,是在半年前。
那晚他下班回家,疲惫得像被掏空了魂。他正要过马路,一辆救护车呼啸而来,但奇怪的是,那一秒没有声音。
救护车飞驰而过,灯光耀眼,速度惊人,却像哑了音。他呆站在原地,只觉得哪里不对,但又说不上来。过了几天,他就忘了这事。不是刻意,而是像记忆自发将它从脑海里清空了一样。
第二次,是接母亲电话。
她在那头说着什么,他说自己挺好,真的挺好。可当他走进那个路口时,声音突然断了。他嘴巴在动,但听不到自己的声音。手机那端也失去了回音,像是信号被屏蔽了。
他没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反而是自己开始了测试。
他每天夜里准时走来,测时间、测方位、测持续长度。有时候说话,有时候唱歌,有时候只是发出低沉的呜咽。他在声音的边缘反复试探,终于确认,这个街口,每晚12:51到12:52,是个封闭的静音空间。
没人信这事。也没人知道他每天都在说什么。
除了一个人。
街口对面,一栋旧公寓的二楼,窗户拉着半开的百叶窗。一个老女人每天坐在窗边,望着他。她看到他站在街口,掏出手表,然后开始咒骂。
她听得一清二楚。
整整一分钟,他的怒吼像利刃一样穿过玻璃,刺进她的耳膜。他咒骂那些人,咒骂这个世界,咒骂所有让他烦躁的人,却从未提起一个名字:他的妻子,和女儿。
她放下手机。桌上放着一个旧相框,相片里是她、梁练伟,还有一个怀里抱着婴儿的年轻女人。照片泛黄,玻璃碎了一个角。

无声街口_梁练伟的右脑
那晚的救护车,其实载着那女人和婴儿。他们死于家中突发的火灾,浓烟封死了窗口,来不及逃生。母亲打电话告诉他这事,却在那一分钟失去了声音。
从那之后,他的脑海像被人动了手脚,关于妻子与孩子的一切全都消失了。那栋家,他们曾住过的地方,如今变成空洞。
他搬去了餐厅的休息室,把那里当成家。他是个好厨师,刀工、火候都无可挑剔,工作依旧出色,唯独不说话,也从不离开街口太远。
母亲心疼,却无能为力。她搬来街口那间屋子,默默地看着他,每天一遍又一遍。
她告诉附近的居民,拜托他们容忍这疯子一样的咆哮,就一分钟,她保证他会好起来的。
可是没有变好。
半年后,餐厅终于开口了。梁练伟被辞退。他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揣着一个纸箱,站在街角,像个没地方去的孩子。
时间才11:23分,阳光正好,空气中满是尘灰与热气。街道明亮而忙碌,和他记忆里的夜晚完全不同。
骑着共享单车的学生从他身边穿过,喊着热血漫画里的角色名字;外卖员停在红灯前抓紧时间抽烟,一边跟电话里的人吵架;烧饼店老板刚结束早市,在门口摇着蒲扇,大声打招呼,笑出声来;便利店门一开一合,叮咚声不停,仿佛整条街都活过来了。
每个人都有事做。每一个人看起来都有意义。
只有他,站在那儿,抱着一个纸箱,像个被人遗忘的零件。他原本熟悉的那一分钟,静默、空旷、属于他的那块安静,彻底消失了。
城市太吵了,吵得他头皮发麻。
他开始烦躁。那些笑声听起来像嘲笑,门铃像在挑衅,每一声问候都像是一记刺耳的警铃。
他低头看手表。12:20。他的指尖一直在微微颤抖。
12:30,12:45,12:48。
当12:50终于跳出的一刻,他的脑袋像是突然被什么点燃了。
那块安静的地方要来了。他的世界要回来了。
12:51,无声降临。
他站了起来,抽出箱子里那把锋利的厨刀,快步走向刚从便利店走出来的白领女子,一刀划过她的后颈,鲜血喷出,却没有声音。
她张着嘴,眼神恐惧到极点,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接着,他冲向烧饼店老板,一刀刺进他腹部。老人的嘴在动,近在咫尺,但梁听不见。只感觉热血喷在自己脸上,烫得发麻。
水果摊那边,老板娘惊慌失措,转头就往屋里跑,一排芒果被她撞得满地滚动。
他提着刀追了过去,眼看就要追上时,他看到老板娘竟然回身扑了出来,用自己的身体牢牢挡在婴儿车前,死死地护着孩子的头部和身体。
她的后背暴露在空气中,毫无防备,但她没有回头。
这一幕,让梁练伟猛地停住了。
他的眼里闪过某种模糊的影像。一个女人,和一个婴儿。另一个记忆碎片,从某个角落慢慢浮现。
12:52。
声音回来了。
婴儿撕心裂肺的哭声穿透他的大脑,像是一记巨响,把他所有的力气都抽空了。
他松开了手,刀落在地上,随即整个人瘫倒下去。他的脚像抽筋一样动不了,喉咙卡住了,脸色死灰。
几个壮汉扑上来,把他按倒在地,拳打脚踢。他没有反抗。
他只听见那婴儿的哭声。
那一夜,像被强行塞回了脑袋。
原来,那晚救护车上的,是她们。
他终于记起来了。
监狱的探视日,母亲带来了香菇炖鸡汤。汤熬得浓稠,香味扑鼻。

无声街口_梁练伟的右脑
但进门前,汤被打开检查,鸡骨全被挑走,只剩点油浮在上头。
母亲坐在等候区,一碗冷汤放在手里,一直等着他出现。
但等到最后,都没见到人影。
狱警走过来,声音低沉地说:今天早上洗澡时,他被人袭击,送医途中死亡。
母亲没有哭,也没吵闹。
她低头看着手里的汤,里面只有两块鸡肉,在碗里轻轻摇晃,像是还在等谁开口说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