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星期日中午,紅土滾滾,烈日當空,在漫天泥塵之中,歡呼、加油、叫囂聲此起彼落,姚征立於場中,面對陽光的撲面而來,顯得毫不在意。
南風輕拂過他的臉龐,嘴角卻透露出其雄心勃勃。霎時,投手投出,「打擊出去!」,球飛的好高,就離那太陽兩三尺近了,球飛往左外野,朝他這邊飛來。很快、很快,如箭矢般飛來,全場屏氣凝神,只聽到場邊麻雀吱吱叫。
「接殺出局!」,全場沸騰,所有人都在為那顆球高興。姚征斗大的汗珠滾落下來,臉上掛起了滿足且得意的笑容,享受此刻的快感。他看著觀眾席的教練,抑制不住的喜悅浮現。
賽後,教練聞聲前來,詢問其是否願意加入市級選訓營。這是姚征所夢寐以求的,想都沒想就答應了。
那天傍晚,夕陽豔紅紅下了山。回家時,一路上踏著輕快的腳步,他無法想像爸爸會有多麼高興。
在快到家時,鄰居羅騂家門口,正好停著一輛老式汽車。羅騂的爸媽在門口激烈的爭吵著,羅爸的臉憋得通紅。兩人的唇槍舌戰,眼看就要大打出手,羅騂也在中間試圖將兩人分開。在劍拔弩張之際,姚征走過去想要幫忙,羅爸看著姚征朝這邊來,馬上停止爭吵,上了他那台破舊的車,揚長而去。
「你們還好吧?」
「還好,就我爸,又跑回來跟我們借錢。都已經搬新家,手機號碼、通訊地址都改掉了,不知道他怎麼找到這裡的?」
「你手受傷了!趕緊去冰敷!」
「小傷而已啦……。話說,你今天棒球賽比得怎麼樣?」
「被選進選訓營啦!超級高興的,以後記得跟我要簽名照。」
「你少臭屁了!」說罷,兩人哈哈大笑。
羅騂是五年前搬到姚征家隔壁的鄰居,姚征經常跑到他家串門子,但是從沒聽說羅騂有爸爸,每次去玩時,看到的都只有他媽媽,但是姚征也沒好意思問明白,只覺得可能是他爸爸去外地工作吧。
「嗒嗒──」紗門嚷嚷著。回到家中,坐臥在沙發上的,正是姚征的爸爸,眼睛直勾勾的看著電視,頂著大肚子,手中遙控器在那按個不停。他欣喜地向爸爸分享今天的球賽,以及被加入選訓營的事。爸爸聽後,先是看著他,愣了一下,接著從沙發上跳了下來,走到跟前。姚征仰視著他爸爸,眼裡滿是期待。
「啪!」一巴掌下去,打得姚征有些發楞,紅了半邊的臉頰與一時語塞說不出的話,哀矜的面著左邊。
「X你娘,打什麼棒球!打球以後能有讀書賺錢?你現在成績也不行,送去補習好幾次都逃課去打球,你好意思再去參加那什麼鬼選訓營!」爸爸大怒道,如雷鳴陣陣劈落,眼睛瞪得像銅鈴般大。屋內半斜的燈光,在他銳利如刀的臉上翩躚。姚征一言不發,徑直的走回房間,「砰──」賭氣的摔上了門,劃破簷下的浪潮,泛起淒涼的漣漪。
夜半,暗暝並不寧靜,姚征孤伶伶的躺在床上。雖說在家裡,他卻無人可依,爸爸昏沉的睡在沙發上,電視依舊播放著。媽媽去了外地,說是去工作,但已經四年半沒回家了,杳無音訊,不知何時還能再見面……。姚征現在唯一的精神依靠,是沉溺於網路上,一個小小的盒子,暫且成了他的避風港。
已經三點半了,再不睡天都要亮了,此刻,他才不情願的放下手機,不省人事地睡去。在夢中,他又再次夢見那隻怪物,那隻怪物奇醜無比,張牙舞爪地襲來。這個月以來,他已經第三次做這個夢,每次都被逼到牆旮旯,然後驚醒。心臟彷彿要跳出來了。
早上六點,經過昨天的球賽和挨罵後,姚征拖著疲憊的身軀和沉甸甸的書包踽踽走著,他要趕首班車去學校。
到了學校,夏蟬聒噪,教室窒悶。早自習中,慣有的人語喧鬧,姚征卻還是昏睡了過去,他又夢到那隻張牙舞爪的怪物,這次姚征已經放棄了抵抗,任憑那隻怪物嚎叫,他也只蹲坐在牆角一隅,靜靜等待命運的降臨。再次驚醒時,已經是第三堂下課。頭疼得發脹,好像那兒插了兩把刀。喉嚨乾燥的如撒哈拉沙漠,一股滾燙的熱流也從鼻子竄出。帶著不舒服的身子,起身裝水。走到廊上,巧遇了羅騂。他戴著帽子,頭低低的喁喁噥噥,嘴裡唸道著些什麼。羅騂與姚征擦肩而過,姚征看著他往天台走,好奇的跟了上去。
上了天台,推開門,只見羅騂佇立在天台上。良久,姚征也猜到了他的目的,叫了他的名字,羅騂轉頭看了他。
只見羅騂眼窩塌陷,臉上兩行淚,發出低微的啜泣聲。顫抖的肩膀,透露出壓抑已久的悲戚。「再怎樣也沒關係了!」羅騂哭道。姚征雖然聽不懂他的說詞,卻仍然努力安慰道:「怎麼了?不要難過!你需要的話,可以說來聽聽。我會一直在這裡陪著你!」
「很小的時候,我就記得,爸媽的感情很糟。而且家裡欠了一屁股債,親戚朋友都對我們避而遠之,沒有聯絡了。上了國中後,有一次,爸爸帶了外面的女人回家,被蹺課的我撞個正著。還記得那時跟媽媽說:『媽!我們走,你兒子會養你!』也不知哪來天高地厚的勇氣?昨天,我爸錢用完了,來找我們借錢,我們不肯,差點就打起來了。五年了!五年!為什麼不肯放過我們!」羅騂邊說邊喘著粗氣,平復著激動的情緒。
「就在剛才,媽媽因為別人酒駕,出了車禍死了,現在我已孓然一身,對世界也沒什麼好留戀的!」他眼神空洞道,彷彿已是沒有靈魂的軀殼。說罷,他就晃悠悠的倒下,從樓上掉了下去。姚征見狀,趕忙跑下樓,但他的鮮血已和操場的紅土融成一片,空氣中瀰漫著一股奇怪的血腥味,眼前逐漸變得模糊。
淚一滴一滴的落在操場上,老師聞聲趕來,周圍的同學也靠近圍觀,萬頭攢動。在簡單告知情況後,老師希望他去輔導室找老師聊一聊,以平剛才見到死亡而無法忘卻的情緒。
蹣跚的步伐,好像丟失了靈魂的空殼,踏著前往輔導室的廊上,卻聽到一陣竊竊私語:「欸!你聽說了嗎?剛才學校有人跳樓身亡欸。好像和十三班那個姚征有關……」「真的假的啦!」另一位同學驚呼。姚征無法忍受自己變成謠言惡意中傷的對象,衝上去就與那兩個同學扭打在一起,但是雙拳終究難敵四手,還是被制伏了,甚至被一起叫到學務處問話。
面對著學務處的一面牆,姚征的思緒混亂,在前一天因為選訓營被爸爸責怪,今天朋友墜樓而死,又被謠言所惡意中傷。他生氣但又難過的搥打牆面,好像自己甚麼也改變不了。
「欸!剛剛那個跳樓的同學,在天台上就是跟現在這個罰站的站在一起,竟然剛出事就打架,真的是……。」「惹事生非,看他成績也沒有很好,我想這種學生也難救了!」在姚征身後傳來了一陣私議,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連學校老師也都不信任他。此時的他,彷彿成了眾矢之的。
失意的步伐,心騷動,情紊然。午後的雨彈指間就下了,下在了姚征的身上,卻也下在了他的心頭上,澆熄了對生命最後一絲的熱情。經過羅騂空蕩的家,他再也忍不住情緒,站在門口,擗踊哭泣。
「嗒嗒──」又是那扇紗門,這次是不情願地嚷著。回到家中,空無一人,姚征躲回了他的土匪窩,躺到床上,這一整天都糟透了,抱著枕頭就哭了起來,他想起了羅騂臨別前的那些話:「現在我已孓然一身,對世界也沒什麼好留戀的!」想到自己的處境也與羅騂類似,多想像他一樣離開這個家、這個社會,要是能逃跑該有多好,是啊,該有多好⋯⋯。
「要是永遠不被人找到就好了!」姚征如此的想著,「嗒嗒──」紗門又突如其來的開了,「是爸爸!爸爸回來了!」,姚征的心裡有些複雜,自從媽媽去了外地,爸爸好像也變得不一樣了,他再也不是熟悉的爸爸了。
外頭的雨已吹進房內,混著些難聞的草臭味。他看著雨滴順著窗戶的邊緣漸漸滑落,覺得所有的言語都是多餘的。姚征心裡頭想著「跑吧」、「離開這個地方」,離開的念頭將他吞噬。他喘息著,深深的吸了一口氣。他想跟幾個朋友說聲再見,想去外地找尋媽媽,但最後,他只能把所有的眼淚吐落床底。
把所有書從背包拿出,放進了幾件單薄的衣服和一件冬天才會穿的刷毛外套。又從家裡的角落,拿出了藏了幾年的私房錢,乘著爸爸還在房間的功夫。他小心翼翼的推開紗門,放輕腳步,希望不要被爸爸發現,身後家的雨光漸漸褪去。
「喂!臭小子,上哪兒混去?」爸爸從身後大吼道。這聲大喝,嚇得姚征脊背發涼,他知道爸爸追了上來。「去……去朋友家」姚征支支吾吾道。爸爸一樣先是愣了一下,就如同當初告知他,姚征加入棒球選訓營時一樣,氣氛尷尬到了極點。
「帶把傘去吧!這天看是要下雨咧!」爸爸這次沒有罵他,反而是用一種低沉而帶有磁性的聲音囑他,說罷,爸爸就回屋裡了。姚征心理又變得掙扎,原本離家的情緒,彷彿因為一句爸爸的關心,而變得動搖。對生命的希冀,被澆熄的火苗彷彿又燃燒了起來。
他不知道要去哪兒?先是去公園附近的草皮上,看著天空,仰望著星星,思考到底該去該留?在糾結與思考中,他沉沉地睡去。
暴風狂嚎著他的扁舟,海浪咆哮的將他推上岸,那是一座無人島,好大的一座無人島,姚征走下了船,頂著霹靂與閃電躲到了一棵麵包樹下,等著天晴。他失聲痛哭道「好冷、好餓,這一切都遭透了,好想死!」不安的念頭侵蝕了整個身體,讓姚征痛苦的在地上打滾,如同一萬隻螞蟻在他身上爬,啃咬著他。忽然,在遙遠氤氳的海平面上,姚征看到了一個模糊不清的黑色身影快速靠近,看著不像船,也不像鳥。直到一箭之地時,姚征才猛然看清,是那隻奇醜無比的怪物。此時的他,突然想起了死去的朋友羅騂,無依無靠。在生死交關之際,他做了決定,他決定帶著死去好友的精神,替他繼續活下去。姚征奮力的將麵包樹枝條折斷,藏在背後,這次姚征做了不一樣的選擇……。
等到怪獸登島,姚征躲在樹叢後面,怪物緩緩靠近,姚征突然衝向怪物,朝它的腹部刺了一刀,將原本潔白的沙灘染成了紅色,怪物的腳在抽動了兩下之後停了下來,姚征原本緊張的心也終於停下,他疲憊的癱坐在地上,任憑雨水將他沖刷。
雷聲越來越遠,島上的生機也逐漸甦醒,與方才的風景呈現兩樣情。姚征踩著沙灘,踏著海浪,用腳感受那鬆軟的沙土,和海浪輕輕拍打在他腳上的輕拂。白沙灣好漂亮,看的姚征有些出神。「喂!年輕人,醒醒!」姚征回眸發現一個老人正對著他喊,正當他走近想與他攀談,卻發現天邊的日頭,刺得他睜不開眼。
「喂!年輕人,醒醒!」這次是在公園的草皮上,原來他在公園睡了一宿,直到早晨被公園出來運動的老伯伯叫醒。
姚征醒後,心裡終究是開心的,因為他終於戰勝了夢中的怪物,也戰勝了心中的樊籬。
回到家中,發現爸爸正焦急等他回來,「臭小子,跑去哪了?怎麼一整晚沒回家?」這次不是嚴厲的責罵,而是一個父親,對兒子的理解。爸爸眼中泛著淚光,衝上去抱著姚征,在陽光照進的屋子裡,旅行,再次啟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