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還沒出山路,便已經遠遠望見卡美洛。
遠處山邊,森林隨著坡緩而稀薄,然後是灰白的城牆拔地而起,旗幟在風中斷斷續續地拍打,與城堡成為充滿棱角的剪影,懸在天邊,像一場等著我去接受的挑戰。
梅林騎在前頭,斗篷隨風翻飛。我默默跟在後方,還沒完全習慣這條路在馬蹄下的回聲,還不熟悉湖這頭空氣的重量。道路一轉,林木漸密──
林間突然一瞬間響起了叫喊聲。鋼鐵聲。
伏擊。
「把王后交出來,就放你們一條生路!」一個聲音高喊,「我們只要桂妮薇兒!」
梅林猛地勒馬,我也立刻拉緊韁繩。
他看了我一眼,又回頭望向聲音來處。「他們以為妳是她。」
我挑眉:「真給面子。」
梅林悶聲:「只有莫德雷德的人會做這種事──然後,一如往常的笨拙無能。」
樹枝斷裂的聲音。枝葉之間刀光閃動。
我們沒多等。
我一手抓著馬鞍,一手握住劍柄,翻身一躍而下──我的靴子著地的同時,屈伸一蹲,吸收落地的衝力。待我再起身,劍已抽出一半。
梅林比我慢半拍落地,雖無武者的優雅可言,卻沉穩篤定──他不耍花招,只是緩緩地站定。長袍隨風鼓起,掌中火焰躍動,神情嚴肅,如同準備好隨時要劈開天幕。
前方的林間,又是一陣叫吼。
「投降!你們就兩人... 」遲疑了一會。「我們要的是她,別做白費力氣的掙扎! 」
我側眼朝梅林看。
他白眼快翻到後腦勺:「 莫德雷德就只能徵得一批烏合之眾,看到宮廷女士就通通當成王后。」
我嘴角微揚,朝樹林喊去:「 那就試試,看你們誰有本事擒拿下一個王后吧!」
沉默只維持了幾秒。
接著,灌木劇烈晃動。殺吼之中,他們一個接著一個自林間躍出,刀刃高舉──
我尚未思考,身體已搶先做出反應。血液中一股低語在湧動,如聖歌,如獸吼,沿著脊椎攀升,承襲著來自亞瓦隆的力量。
我指尖輕顫。開始牽引那股氣流,聚集到我的掌心──
「蘭斯琳。」梅林的聲音宛如利刃劃過混亂,「記得我說過什麼?一旦身在阿爾比恩,就不准動用妖精魔法!」
我冷哼一聲,猛地轉頭看他,「這不等於叫我把一隻手反綁在腳踝上來打!」
「妳是個騎士,」他低沉咆哮,一邊不動聲色地投出一道火球,像一顆厄運的彗星劃過原野,「那就有個騎士的樣子。」
我咬緊牙根。好吧。
我收劍轉身,伸手從馬側的袋子中抽出長弓,乾淨俐落栓到背後。將母馬一拍一喚,她便自己朝一旁林間奔去,遠離暴風圈中央。
站穩,再拔劍。
「凡事都有第一次,」我喃喃自語,「就來看看,我在不發光的情況下殺傷力如何。」
第一個攻擊者衝了上來。我反手格擋,回擊一劍,再閃身伏低,避開揮來的鋒刃,起身時已順勢進入一套在雅瓦隆遮眼格鬥訓練中的基本招式──我的訓練對手是一位在腳踝繫鈴的妖精將軍,幾年下來之後,閉著眼睛都能易如反掌。
呼嘯一聲。
我身後又一道火光劃破天幕,炙烈如隕星。
我側頭朝他吼去:「你可以扔火球,我卻得這麼窩囊?」
梅林毫不動容,懶懶地又丟出一記火彈,正中迎面衝來的壯漢。那人一聲慘叫,燒焦的皮革味在空氣中捲曲升騰。
「我是有被授權的,」他回應,「那可是在全盤接收了等同酷刑的人類學院制教育,和受盡那莫名其妙的拉丁文咒語折磨之後,所辛苦換來的條件資格!」
又是一道火光,精準,冷靜,惱人地優雅。
「不是我學不來人間念咒那一套,」我一邊反擊一邊咬牙,「我只是不想為了證明某些直覺就能進行的事,花十年去背文法。」
「那你就學會適應吧。」他連氣都不用喘一口,直接又揮出一道火浪,而且能量滿溢到火星竄爆,直沖沖朝第三波敵人席捲而去。緊接一陣慘叫。「你可是妖精養大的,難道不是最愛自誇這點?」
「我還不夠懂適應嗎,」我低聲厲嘶,一邊俯身,劍鋒割斷一個比我高兩個頭的男人的腳踝。他呻吟一聲倒下。
「我是亞瓦隆唯一走到這步的人類,可比誰都能適應了!」
梅林尚未回應,我已然蹲身,抽弓,連發兩箭。
兩箭皆中,利落地擊倒了剛潛行到他背後的兩個人。
他愣了片刻──雖只是一瞬。
「……你還挺行的。」
「挺行的?」我在戰場喧囂中回嗆,「連個謝謝都省了?我剛剛可救了你一命。」
他低哼一聲,「我以為你是妖精收藏的另一支人形娃娃。」
我旋身,劍鋒揚起,格擋,反刺。「所以,他們肯容忍一個人類,大概就只能有這樣的理由,對嗎?」
他以沉默代表了回答。
我冷笑。「那我應該是非常特別,特別到讓瑟芙莉娜女王肯允許我,成為某種不只是裝飾品的存在。」
他張口──卻又闔上。片刻間,臉上的神情微微一滯,像是剛發現自己方才冒犯了一場風暴。
「……我認輸。」
攻擊者的最後一批開始潰散,跌跌撞撞地逃入樹林深處,如一群驚弓之鳥。
我舉起弓,稍作遲疑。呼吸還快,臂膀依舊穩定。我可以再射下兩人,或許三人──
嗖。
一枝箭橫掠過空曠的原野。
再一枝。
箭矢從側翼疾射而來。兩個殘兵應聲倒地,慘叫聲被泥土與青苔吞沒。
蹄聲緊接而來──急促、明確,戰馬踏上坡地時幾乎未費吹灰之力。
兩名騎士越過嶺頂,板甲在陽光下閃爍,像某種高調的昭告。
前方那人寬肩闊背,一手挽著頭盔,姿態悠然,像是打了勝仗後正準備說些風流話的人。後頭那位則稚氣未脫,眼神閃亮,令人懷疑他還沒在戰場上下過死手。
梅林嘆了一口氣,連頭都懶得轉:「帕西佛爵士,加拉哈德爵士。」
帕西佛舉手朝這邊打招呼,笑容已在嘴角綻開:「梅林!我們聽說今天有新騎士入隊,想著到城門口給她個正式迎接。結果看到什麼?伏擊、血灑一地、火球滿天飛?還真是再正常也不過的一天了。」
他環顧屍堆,神色平靜得就像在觀察今晨的天氣。
「莫德雷德的雜兵,照樣不成氣候。亂糟糟的也就這種程度,倒也省事。」
加拉哈德從馬上一躍而下,像個努力不在女生面前摔跤出醜的侍從。他視線一落在我身上,就沒移開過。
「就是妳吧,」他帶點敬畏地說。隨即自覺失言,補上一句:「我是說……妳就是那位新騎士。」
「亞瓦隆的蘭斯琳,」我平靜地回答,收劍入鞘,吹起喚回馬兒的口哨。
他的笑意像曙光般漸漸攤開:「妳處理掉了六個,也許還不止。」
「我沒在數。」
「我有,」加拉哈德歡快地說。
梅林清了清喉嚨,像對這一切早已疲倦不堪。
「莫德雷德的人很少膽敢靠這麼近,」他掃了我一眼,語氣冷峻。「這次行動有目的、有指向。我們得立刻重新部署防線,也得儘快回報亞瑟與卡美洛。」
「放輕鬆點,梅林,」帕西佛笑得一臉自信,「這種時候,不正是我們這些騎士存在的理由?戰場上的事,就交給我們來處理。」
加拉哈德笑得像午後愜意的陽光,「正好,我們快馬加鞭,應該還來得及參加今天的圓桌會議。」
梅林翻身上馬。我收好弓箭,繫緊鞍座,緊隨其後。
加拉哈德領頭,帕西佛殿後。我們四人一同策馬,踏向卡美洛的城門。
圓桌會議。
加拉哈德提到那四個字時,語氣裡帶著一種理所當然的興奮。但我聽見的瞬間,心中卻微微一緊。
那不是普通的會議。
那是傳說中亞瑟王的圓桌。全卡美洛的權力核心。每個名字、每個座位都在詩歌與預言裡被唱頌過千百次。
我曾經聽過它的傳聞──在妖精的宴會裡,在月光灑落的樹頂,在血與花並存的夜裡。聽說那裡坐著最正直的人,也作著最危險的夢。
而現在,我正朝那個地方策馬而行。
奇妙的是──我並不緊張,更不害怕。我反而想看清它。
看看那張圓桌,是否真如傳言所稱那般──
平等。無主無僕。無上無下。
又或者,它只是一個存在於詩歌與故事中的美麗憧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