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時間來到去年八月二日,西昇大酒家發生婚宴屠殺案當夜,紅色絨面牆布,龍鳳雙喜金雕,傳統裝潢本來挺不錯的,硬要來個中西合璧。皆因這對新人是跨種族通婚,外籍新郎穿着中式馬褂,大紅花球繫在胸口;華人新娘穿着西式婚紗,黃金首飾戴滿全身,市道萎靡不振還能大排筵席卌圍,其財力雄厚是可想而知。
位於中間的長桌是主家席,分散兩側的圓枱是賓客席,紅餐巾配白燭台,紅燈籠搭白玫瑰,名副其實是紅白撞煞,自招厄運,招來此刻在酒家門外的謝倚菁。
他不是在這裏上班,卻配戴着口罩、腰包、家務橡膠手套,攜同置有畚箕掃帚、拖把連桶、伸縮刷子、清毒噴壺等用具的推車,喬裝成工廠大廈清潔員。表面上在打掃,實情是玩賞櫥窗內的即撈即煮海產缸,順道看穿缸體玻璃,過濾清澈的淨水與氣泡,離遠盯住席上開懷暢飲的來賓們,偵候最佳捕獵時機。當婚宴挨近尾聲,酒家差不多收拾打烊,逾百名賓客陸續退場,職員亦逐個下班。
對亡母擁抱念茲在茲的謝倚菁,從未忘懷那天的話語,等到所有小孩安全離開才展開行動。鑒於廚房全面採用自動煮食及洗碗機器,後台只剩出品監測的所謂大廚,與把食譜輸入電腦的碼農小子,樓面則餘下三名侍應正在清理餐桌,華人妻子與六名伴娘合照,外籍丈夫充當攝影師,總共十三個目標。
男孩自知愚鈍,難以記住花了數週才想到的複雜部署,即忙翻開求學期留下來的格子簿,內頁泛黃,字跡歪斜,有許多常用字詞不會寫,便以畫公仔來表達,反倒令筆記變成無人可懂的天書。
首先,西昇酒家座落於這幢工廠大廈三樓,能通往的路徑只有兩台升降機,及緊急疏散的樓梯間,謝倚菁需要設法阻止別人進出犯罪現場。然後,他點擊電梯按鈕,並從走廊雜物中扛起兩袋水泥,分別堆放在門縫之間,使它們合了又開,開了又合,像是他畫在格子簿上的摀臉躲貓貓遊戲。接着,取出腰包裏的單車防盜鎖,拴住兩側樓梯間門柄,確保整個樓層不受打擾後,才拉着手推車倒退着走入酒家大堂。
「撐,撐,撐艇仔,順流下游走,輕輕的笑笑過漫漫路悠悠長,都當做夢遊。」
謝倚菁以破鑼嗓子哼着兒歌,隨即引來新婚夫婦,其餘六名伴娘和三名侍應的注目,但他毫不尷尬,穩穩停住推車,繞過收銀前台飾有「西昇」兩字的金招牌屏風,踮腳拉下店門捲閘。
「鏘!」捲閘應聲關起,扣位被男孩套上自備的掛鎖,堵死後路。
還沒等眾人反應過來,男孩悄然俯下身,探手伸入推車上的拖把桶,拿起長達廿五公分的生魚片刀,朝着空氣揮砍了幾遍,姑且甩掉沾着刀刃的水滴,便大踏步向前衝。他們亦在遇襲的剎那顯露本性,剛才愁婚愁到撲上來接花球的伴娘,連將閨密推去送死也非常積極,外籍丈夫更是抓住華人妻子當人肉盾牌,香蕉皮可不比白蘿蔔矜貴。
邁開短腿狂奔,掄起胳臂追斬,帶着雙眼外斜的燦笑,左揮右削,殺得不可開交。
真是失禮,原來沒有甚麼白皮黃心或黃皮白心,剖開來看都是紅色。
「呀!」隨着店內縈繞的哀嚎逐個砍掉,每下噤聲,皆成滲入繡花地毯的血泊。
取而代之是電動鋸骨機的馬達聲,全速運轉,把十三具屍體攔腰分成兩截,只保留下半身,對稱地排列在長桌兩側,企圖裝飾成「龍蝦」的形貌。額外多出的外籍男士擔當龍蝦頭,岔開腿正對龍鳳囍,示意觸鬚,其他人腰斬的截面則成雙成對地拼貼,以腸子互纏固定於桌上,示意背部甲殼。
當初面對不了母親面容的謝倚菁,時隔多年,仍要丟掉上半身才放心享用,無從確定是看到人臉倒胃口,抑或真的明白這種行為有多離譜。
秉持珍惜食物的原則,男孩得用上兩盒六入裝保險套,嗑着威而鋼,筋疲力盡也要把屍體全部肏完,照字面意思就是直戳死穴,未見得為誰帶來不適,軀幹下部又何來中樞神經。當他操勞得汗流浹背,五官擰皺時,跟前的殘肢因死後僵硬而定型,膠着成扛腿式體位的姿勢,膝蓋屈曲的幅度各不相同,恰如分節結構的附肢,直接操到跨物種演化。
「撐,撐,撐艇仔,順流下游走,輕輕的笑笑過漫漫路悠悠長,都當做夢遊。」
謝倚菁再次哼唱起兒歌來,已身在廚房,脫光了衣褲鞋襪,連同用完的保險套及作案工具,扔進大火快炒的商用瓦斯爐頭,將罪證燒成灰燼。繼而換上藏在推車備用的裝束,工業安全帽、沾膠棉手套,螢光連體衣、鋼底防滑鞋,扮作從事外牆維修的工友,無須懸索或棚架,打開窗鑽出去便是徒手爬水管,就這樣返回地面。
兩天後媒體報導,西昇酒家婚宴屠殺的凶手在逃,並因屍體陳設形如蜈蚣而被稱為百足蟲。雖然警方在爐台蒐獲證物,但基因線索遭到焚毀,加上作案工具多是該大廈各商戶的失物,無法以扣帳紀錄追查實名帳戶。換言之,當天赴宴的卌圍均有嫌疑,僅憑家屬證詞難以用作不在場證明,親朋好友逾百位,暫時未能把偵查範圍收窄。然而男孩卻沒有為此高興,反而對百足蟲的外號感到困擾,超不喜歡蟲蟲,蟲蟲長得很醜。
時間回到現在,海洋主題的樓上舖私房菜館,招待郭氏三輩。
泥古不化的老爺、挑撥離間的伯父、閒事莫理的伯嫂、借酒發瘋的姑婿、自討沒趣的姑姐、惱羞成怒的叔父、居中調停的男友、寧可躲到虛擬場景的兩家長女,無不遭投毒致死。這個以頭叩桌趴在碗盤上,那個連人帶椅摔倒在地面,每個都臉色紫紺,眸子裏爬滿血絲湮沒整片眼白,眼珠向外凸似要奪眶而出,嘴角流下摻着飯菜殘渣的膽汁血沫,黏附在臉上發餿。
早於謝倚菁端茶出來賠罪時,已經在茶壺投入大量殺蟲劑,何必計較誰對誰錯,他消消氣,你斷斷氣,唯盼大家別再生氣。害怕下毒被人逮到,還編借口說下錯單,難道選錯茶葉會泡出胺基甲酸鹽?
這是為何當他聽見客人要求把茶壺留下來,會怔在原地偷瞄兩位小女孩,躊躇良久不肯照做,但既然那個大哥哥叫他回去看魚,那就去看魚吧,總覺得事情有點超出控制了。
至於在廚房工作的老闆兼主廚,副廚和備料,三位夥計亦身中多刀倒斃,滿地鮮血沿着坡度流往排水槽。在謝倚菁的認知當中,指紋是不蘸顏料的手指畫,不在場證明是放假或缺席,於是他戴着洗碗手套,從老闆背包中掏出筆記型電腦,打開職員更期表,僅以兩根食指垂直敲鍵盤,竄改了這個月的輪班安排,使得自己與案發時段完全錯開。
坐直身子騰正更期表,逐把筆記型電腦物歸原位,多虧兒時所受的管教,聽話的他不會嫌無聊中途而廢,寫完作業才可以出去玩耍。怎奈看遍四周都沒有找到電鋸,除了砍骨刀能用作肢解外,便別無選擇,動工起來想必很費力,但也只好湊合着用了。
當他握着砍骨刀走出廚房時,兩位女童趕巧上完廁所,推門回到包廂,因為喝的是近年重出的彈珠汽水,很抗拒茶的苦澀味,所以避開攝入任何毒物。
「喔唷,怎麼不把濾鏡關掉?」、「黑咕隆咚的,你們是要嚇死誰?」
目睹舉家滅門,妹妹們卻瞬間從震驚中平復,將眼前橫躺豎臥的屍堆,誤當成姊姊們共用喪屍濾鏡搞惡作劇,逐按住眼鏡上框的按鈕,嘗試撥掉電源。可惜關閉智械並未能挽回死去的東西,如是杯盤狼藉,不改門殫戶盡,正好謝倚菁踏着緩慢的碎步靠近,跨過地上屍骸,蹲下身來直面她倆。
覆滿痘疤坑洞的肉臉,長着短窄的眼縫,兩個瞳仁不知向哪邊斜睨,偏又像是在盯着人看,奇形怪相遠比毒發的死相還更恐怖,無特效添加,言明屍堆不僅是濾鏡而已。血跡沾在青色圍裙上混為漆黑斑點,手持鍛打錘紋的重型刀具,直教女孩們睜大眼睛,被嚇到僵住不動,顯然是這個詭異大叔弄死了所有人。
凝望面前兩具幼弱身軀,謝倚菁忽爾想起老媽生前的愁容,不禁皺起泛酸的鼻子,趕在眼淚掉落前把她倆擁入懷中,斂住鼻息道:「小朋友是無辜的。」
男孩抬起衣袖擦去眼角淚滴,尚未學懂感同身受,甚至不具備反思能力辨別心痛的原因,只知無法坦然懷念母親,而當年牧師的勸告亦在腦海浮現,對哦,到底是犯了甚麼錯誤才會令媽媽傷心?他動作生硬地鬆開擁抱,實在愛莫能助,唯有向女孩們頷首示意。
其實啊,他莫名其妙就被出生了。
「我也很無辜。」語畢,砍骨刀挨次落在女孩頭顱,小丫頭分裂成丫叉頭。
她們曾經有過的所有念頭,感受和記憶,本該擁有的未來,頓時淪為兩瓢腥膻濃濁的腦漿,迎面濺向謝倚菁,害得他滿臉通紅,但誰又意識到要抱愧蒙羞。
兩個丫叉頭充當菱形鰭,將其餘的屍體下肢東拼西湊,示意魷魚觸腕,照樣是磕着威而鋼賣力幹活,幹到眼冒金星。終在漫長而重複的高潮過後,打開了鬼畫符的格子簿,原想提醒自己接下來該如何脫罪,卻瞥見頁角上的潦草畫,有個腦瓜燒着的火柴人,哭哭扁嘴,拿着發射子彈的拐杖糖,旁邊寫着「求攵命!」的對白框。
跟小孩作畫似的洋溢童真,也如精神病患般筆觸狂亂。
他這才記起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前兩天看新聞,那個名字好多筆畫的大姐姐,竟可從獵牙人手中逃生,並且在電視上講了些很深奧,似乎是罵人的說話,身為追隨者又怎麼能不捍衛偶像?謝倚菁或許很笨很沒用,但百足蟲不必如此,反感蟲子的他開始接受這個稱號,鐵了心要把龔亮熒親手宰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