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日在帳房及庫房間來來去去,為花宴而來的進貨單數倍翻增。柳芷茵和眾人抱著待核對的庫房帳冊,走上主院與後院之間那條靠邊的石板小路準備回帳房。她快步走在石板路上,突然被旁邊棄置的鮮花和枝條吸引,湊上前去看。
那裡有幾枝被剪下後棄置的山茶花,雖無包裝,卻色澤尚鮮,枝梗也還未乾枯,看起來不像用過,倒像只是「不夠好看而不合用」而被丟掉的。再旁邊一堆彎枝裡,夾著幾朵微微綻放的白色小花,她本以為是櫻花,蹲下細看才發現花瓣圓而短,並不似她記憶裡的那種五裂纖薄。
她用手指輕輕撫過枝節,嘴裡嘀咕著:「這要是我那年做春季冷飲企劃,這種花材還能入冷飲週邊咧……」然後她又自問自答:「山茶不開就被丟,這花如今可是價比黃金!」她想起公司旁的空地整建,回收行來估價,一棵數十年老茶,價錢連回收單都寫得發抖,嚇得吐出舌頭,搖頭嘆息著。
「沒想到柳帳吏也會看帳冊以外的東西。」
意外的點名讓柳芷茵身體一僵,帳本險些從手中滑落。直到腳步聲慢慢繞到身邊,這才注意到,齊王立在石板路轉角,聲音中有笑意,眼神卻平靜,似是方才經過,不知何時已停下腳步。他身側並無宴侍,倒是那日在偏殿見到的親衛裴策,抱著尚未封合的茶盒立於後方,雙手交疊,不語也不退。也就是這時,她才發現王爺並非獨行。那一側花架後方,幾名女眷攜香而至,有人捧著茶盞,有人抱著點心盒,一時間花香、人聲、風聲交錯,竟像誤入了王府春宴的一角。
她心中暗叫不妙,拍了拍裙角,抱緊帳冊,仍鎮定行了一禮,看著地面,語氣如點數時那樣清淡又直截,但音量小到像嘟噥:「別人賞花是為了休憩,我賞花是為了收益。」
齊王聞言:「哦?」眉尾輕輕挑起,「敢情這些殘花在柳帳吏這裡也能生利息,這筆帳……有趣。」他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輕輕一轉扇柄,似在等她繼續說下去。
此時一名穿湖水綠的女子輕捧茶盞,嬌聲媚眼伸出柔夷:「殿下,這是我新學的豆蔻茶,用的是去年中秋封的蜜漬桂花佐豆蔻煎的春醒茶,氣不濁、香不亂,正合殿下清雅之性。」柳芷茵未抬眼,光從聲音的尖銳及語氣的狂傲,就能猜出是那日在湖中亭間相遇,指著自己說弄破茶碗的昭陽郡主。
昭陽郡主將茶盞微微再抬高,湊到齊王手邊,笑得嬌柔:「我聽說,港商近來多得此料,便叫人試了幾回。」
齊王挑眉:「哦?郡主真是有心了。」他緩緩打開扇葉,讓扇葉橫在自己與茶盞之間,低眼瞥了一下,果然茶湯澄澈微黃,浮著幾瓣金白桂花,隨熱氣緩緩搖曳,映著亭外藍天乍晴。昭陽郡主見那扇葉橫擋其中,臉上的笑意微微收斂後,眼睛瞇得更細,搭上更加修長高翹的薄脣,用嬌柔的手指「撥」開扇葉,再次把茶盞遞給齊王。
齊王的笑臉僵在原地,「此等好物怎可我一人獨飲,不如郡主也分給眾人吧?」,本欲用扇子把茶盞推開,可昭陽郡主的手堅定不移,再推恐怕就是惹得她不悅,那後果自己是領教過的,他只好接手過來一看,眼底笑意不深地說:「好茶,等會我就讓府內試試。」手持茶盞往旁邊一伸,裴策已騰了一隻手接下。
「咦,柳帳史這殘花的帳算完了嗎?本王還在等妳回話呢!」齊王歛著手,眼底半笑半認真地看向柳芷茵。「柳帳吏得替本王算算……值不值得。別哪天,把我王府給賣了都不知道。」戲謔中帶著認真的口氣,他語氣似笑非笑,眼神卻直直看著她,似在等她再多說幾句。與昭陽郡主一同前來的幾名女眷見此情形,有的還笑得出聲,卻也察覺了氣氛微微改變。
緋紅抹胸搭上天青色半褙,柳眉細眼的女子微微一怔,拉著昭陽郡主的手說:「母親,殿下正與帳吏說話……」眼神看來多有躊躇,其餘女眷也各自對望一眼,彼此傳了個眼色。昭陽郡主左右看著大家的表情,也只好當即笑著行禮:「殿下與帳吏說話,我等便不叨擾了。」與幾位穿著香霧花衣的貴女們齊齊福身,腳步輕巧地退下。她們笑得體面,卻無一人回頭,留下抱著帳本的柳芷茵,和搖著扇子,像在觀察珍稀動物的齊王。
忽聽一聲低聲嘀咕:「她該不會又走岔了吧……」
一名手持冊頁的帳吏自轉角快步折回,步伐有些趕,看樣子像是回來補個簽名或遺記。他才剛說完,便見齊王已立於她前方,微側身,正不語觀她。
那帳吏正是陸彥,他看著柳芷茵正站在齊王面前,但不知事情的原委之下,自己也不便出手相助,加上齊王一臉專注的看著柳芷茵,他此刻更是一句話也不敢補上,立即垂首,緩步退至石柱邊,站定不動。
微風輕輕吹過,明明是春風帶暖,但柳芷茵卻冷得想發抖。待一行女眷遠去,齊王才緩緩轉回目光,看著仍抱著帳冊的柳芷茵,搖著扇子笑了一聲:「你便說說,這花該怎麼花,才不會白花?」
柳芷茵原本沒打算多說,現在的她專責府內瓷器進出,只因在現代是個小資女,月底打開荷包總是悲從中來,所以也特別的注意開源節流。那些殘花就像是公司裡年限未到,卻為了要維持門面,全被汰換的家具般,每個都讓她想搬回家再次利用。
她頓了一會,看了地上的殘花,又目光拉遠望著府內為花宴妝點的一切說:「王府每日送入花材用於插瓶與女眷日常所用,然花期一過即棄,殘枝損葉更是不計其數。」柳芷茵眼中一閃而過的微光,齊王低眸看在眼裡。「不如按時令分類整理,取其可用部分作入膳、入茶、入酒之用。」她接著說完。
「這個自然,不怎麼稀奇。」齊王眼神冷冷地掃過,嘴邊還帶著笑意,齊王繼續看著她,隨著手上的扇影搖動,隱約的花香隨之撲鼻。
她一怔,低下頭,思索了一下,手指已不自覺地在帳冊上空劃出三筆。「如果分成可回收、再利用……」她偏頭停頓了一下,不確定的語氣說:「……再利用可以再分成轉作他用或者是……原物再用……」尾音輕飄,竟然說著說著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手指在帳冊上敲點著,恍若無人之境。
一陣春風吹起,地上的殘液和樹娋的落葉交互飛揚著,柳芷茵這才揉著眼睛中斷思考,發現自己把齊王晾在一邊,趕忙繼續說著:「若能分類入帳,廚下便可依此減廢……」換了口氣,忙又補了一句:「卑職也只是粗淺薄見,不列入試帳。」她放緩動作,長長地吐了一口氣,低著頭窺視齊王的舉動。她見齊王沒說話,但也沒反駁,眼神緩了些,卻沒有停止探詢的意味看著自己。
柳芷茵抱緊帳本,壓著眉眼沾濕嘴唇繼續說:「卑職本想給個雅名為玉膳盒,但此名太過文雅,怕百姓以為是宮宴不敢購買,不若用『餘膳盒』合適,大概比較貼近我的等級。」她抬頭仰天大大的吸了一口氣,隨即笑著自嘲,「花材雖好,能不能真下鍋……還得問灶下的膽子有多大。」說完後她瞥見齊王瞇著打量自己的眼神,馬上低下頭用力的咬著下脣,這次頭低得好像在深深行禮般,而雙手指節緊扣帳冊,彷若那才是真正能讓她安穩的東西。
齊王一邊聽她說一邊搧著扇子,直到她語音停止,他也停下動作。他一折折地闔上扇葉,眉眼未動卻楊起嘴角說:「有意思……柳帳吏這想法倒新奇……」本來要轉身離去,扇柄在指間轉了一圈,忽而停住,餘光掠過她身後的陸彥,眉一凜,嘴角的笑容收斂了幾分,才輕聲道:「柳帳吏這筆帳……不若試試,順便記帳?若有分成,也好早還清你那些債務。」還意有所指的以扇柄在空中比劃了幾筆。
柳芷茵手上的帳冊差點沒再次掉落,睜大眼愣著回:「……屬下不才……」內心尖叫著:不是你讓我說說我才說說,你這真小人,倒是假藉公,真記仇。
「嗯?」他挑眉。
柳芷茵忽覺不妙,當機立斷道:「卑職可以教人做,負責設計、記錄測試成本……還有定價調整……」還在折指思索有沒有漏的,總之這鍋不好,別沾。
「行,試試。」齊王果斷回話,中斷柳芷茵的思考,他抬手對一旁裴策吩咐:「帳房可派她旁觀膳房,試編一套節用報表,三日後送呈我案。」快步流星離去。
柳芷茵皺著眉欲言又止,最終只能抱緊帳冊,看著走遠的齊王和裴策,內心默念:這不是友善時光,這是業障現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