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仍是寒冷的冬,但是過完年後的雪沒有那麼狂,北風也慢慢平靜下來。。
柳芷茵的桌案前有數落的書冊,每張都邊角泛黃,綁書的繩子看來已經綁過好幾次。書的邊角除了許多摺痕以外,有的摺痕上還有用紅色或黑色的圈點或實心點標註著。柳芷茵翻閱著其中的一本,手上的毛筆飛快的在硯台與手下的紙來回穿梭,落筆成行。
「抄完了嗎?試做貨來了,我們待會去外庫核對。」灰色樸頭藍色圓領米白直裰的男子本來做在柳芷茵身旁,靜靜地翻閱著書冊;他看柳芷茵手上抄寫的已經差不多,闔上書冊站起,彎眼淺笑地對柳芷茵說。
柳芷茵放下筆,對著剛抄好的紙吹了幾口氣,用手指摸了一下,確定指腹上沒有沾染,把紙摺了起來收進懷中,「嗯,好了。」柳芷茵抓起桌上的炭筆,恭敬的面對男子站好。
「走吧。」男子帶著她往帳房外走,遠方的鼓聲響起,帳房內的其他帳吏拿了自己的東西,也陸續地走出帳房,一人經過他們身邊時,拍了拍男子的肩說:「陸彥,你這麼認真,小心嚇跑柳帳吏。」
「是啊!明日再對就好,先收下便是。」另一人打著呵欠經過,向他們兩人做個揖後離去。
「唉唷,柳帳吏才剛調來,你這樣是揠苗助長。」竟然有人開始吊起書袋子了。
經過他們身邊的人你一言,我一句的,除了趕著下工的,竟然有幾個人圍著陸彥聊起來了:「聽說你下個月要去南鄉的布行三個月啊?幫我帶點楊梅酥,聽說只有那邊有。」
「小陸,我娘子喜歡碧藍絹,你那看有幫我留一匹,這裡都買不到。」一臉懊惱。
陸彥推開包圍的眾人,笑著說:「我是去學認布的,被你們說得像去玩似的。」然而這四、五人還是不死心的包圍著陸彥,跟著他一起走。一行人說著走著,已經快到外庫,陸彥除了和其他帳房同僚搭話外,還不忘低頭跟柳紙茵說:「東西拿出來,看看有那些沒記起來的;」又從袖子裡挑出一張紙,上面條列了許多項目,有的已經用線劃除,遞給柳芷茵:「看看那些還沒學過……」
「吼唷,陸彥,你別給柳帳吏這麼大壓力,這單子……都快比你的腰帶長啦!」那個要楊梅酥的帳吏搶過陸彥手上的紙,攤開來皺著眉看,一邊說還不忘拉開來在眾人面前掃過。
陸彥依然是彎眼笑臉地說:「我不給他壓力,難道等她給你們壓力?」然後低頭看著柳芷茵,柔聲說:「會有壓力嗎?」
柳芷茵沒想到被突然點名,下意識脫口說:「不會,師父。」看眾人驚訝的表情才立刻改口說:「我是說不會,陸帳吏。」她緊張地吐了舌頭後縮回,都怪自己太習慣在內心叫陸彥「師父」。
陸彥卻好像沒聽到般,對著包圍的人說:「你們要陪我點貨也好,人多好辦事。」原來已經到了外庫門口。
眾人這才一哄而散,離去前還有人高聲叫著:「陸師父,明日見!」惹得柳芷茵接回那張紙後,直接把紙貼在臉上,支吾說著:「我……對不起,陸帳吏,我會改的……」
陸彥走在柳芷茵的前方,那聲音柔柔的說:「不用,叫師父也好,我比較好找到你。」轉身看柳芷茵躊躇不前,又喚著她:「快來啊!不然何時下工?」輕笑了聲又說:「徒兒。」
「叩咚!」一個木匣滑落桌案,只見精細的花朵雕刻,立刻一朵花瓣的邊角輕微的刮傷。
「妳的反應也太慢。」陸彥一臉嚴肅的撿起木盒,起身後,立馬轉頭對上雙手攤開在空中的柳芷茵,深吸氣後用力閉眼,只露出滲著寒光的眼縫,笑著低聲說:「我不是跟妳說過東西掉了要撿嗎?不是摀耳朵?」像是在叮嚀孩子般的腔調,但每個字都尖銳如刀。
柳芷茵低著頭,用力壓著下巴,看向自己空空的雙手,「我⋯」她嚥下那句「我有要接啊!」無力的垂下雙手交疊於腹前,深深的行禮賠罪道:「我下次⋯⋯會注意。」她不知道該說會注意不要愣住好,還是會注意動作快一點比較好,只好吐出「會注意」三個字,表示歉意,連習慣的師父兩字都不敢說。
陸彥瞟了她一眼,把木盒重重的壓在柳芷茵面前的桌上,「你等等『自己』跟吳副吏大人解釋吧。」柳芷茵低著頭不敢吭聲。陸彥又拿了一個同款式的新木盒給她,打開木盒後,內裡有兩個凹槽,上面鋪了光亮的緞面布,他收起了笑臉,看著柳芷茵,溫溫的說:「這批是契作的茶具對,等等那對茶碗和茶托要放上面,別摔了。」柳芷茵屏息用微顫的指尖,努力撐起木盒。她輕輕回著「謝謝師父」蓋起盒蓋,去庫房的路上她都盯著眼前的地面走,生怕踏錯半步又摔了盒子似的。
將近十五,來齊王府拜節的人不少,柳芷茵捧著木盒,跟在陸彥身後,前方有位看來較陸彥年長的男子,三人一起繞過主院外的廊道,走向後院的石板路上,突然自左側主院的間巷中走出三位女子,領頭的為一位身穿米白色圓領袍,天青藍腹圍雙環髻綁青色髮帶,另外兩位,稍高的頭上的高髻搭以水晶冠,暖白的褶裙上與紅底印燙金卍字紋的錦緞襖,臉上點著檀暈妝,遮去了臉上的紋理,明顯在這三位裡看來身分最尊貴。她直接走到柳芷茵的身邊,看著柳芷茵手上的木盒,眼睛發著光說:「哎呀,我這個傻弟弟又有甚麼好物了?讓姊姊我來瞧瞧。」說罷便要把手伸到柳芷茵面前撈取木盒,柳芷茵顧不得行禮,抱著木盒就是蹲下。
跟在後面的另一女子,髮髻上有鎏金梅花與珍珠交疊成流蘇簪子,月白色的絹布抹胸,外罩長袖及膝的紅底燈籠紋半褙襖,鵝毛黃色的夾裙,趕忙走去拉住檀暈妝的女子,「母親,別嚇唬人家。」她的聲音輕,那腰間掛著星球燈,隨著她的步履隱隱閃耀著。
陸彥前方的年長男子引著陸彥,對兩位貴女微微一拜稱道:「拜見昭陽郡主、郡主千金。」
昭陽郡主讓兩人免禮後,仍然沒放過蹲在地上的柳芷茵,食指指著年長的男性,瞟一眼立於一旁的雙環髻綁青色髮帶女子,「這…」語音停在空中,食指也在空中繞圈。青色髮帶女子立即彎腰行禮接話:「稟郡主,是帳房吳副帳吏。」她似乎滿意的垂眼頷首,轉頭過來盯著被稱為吳副帳吏的男子說:「我和仲英自小一起長大,有好玩的他都匯給我送一份,我先看看怎麼了嗎?」那語氣不容置喙,眼神帶著絕對。
吳副帳吏名叫吳寔,在帳房裡已多年,這幾年負責府內的所有特製或契作貨物,此時低著頭心理叫苦,誰不知道這郡主的霸道,新東西不讓她看肯定要鬧到全府皆知,現下正是年節時分,來訪賓客眾多,弄個鬧騰,比放煙花還熱鬧。低眼停頓了一會,直到昭陽郡主打算彎腰去撈柳芷茵的木盒被女兒伸手擋住,吳寔才彎腰拜下說:「郡主若要看的話,小心便是,這是試做貨,還沒來的及給王爺過目。」朝蹲在地上的柳芷茵揮揮手,聚在一起的眉心像內心的煎熬。
柳芷茵茫然地看著吳寔,這是要我退下?要我拿上前?還是拿給吳副帳吏?各種可能在她的腦袋中快速運轉,眼神左右飄移數次,偷偷瞄向陸彥求救,他交疊於身前,緊握到指節發紅的雙手打開向外一攤,咬著下唇輕搖頭,看柳芷茵的眼神似乎要她好自珍重般。柳芷茵腦袋逐漸混亂,身體僵在原地。最後只敢壓低頭,舉起手上的木盒,剛好在吳寔和昭陽郡主之中,那舉高的過頭的雙手,像個珍物架般撐著木盒。
昭陽郡主勾起薄薄的嘴角,伸出手想要打開木盒,又立刻收回指著吳寔說:「那便由你拿給本郡主看吧。」
吳寔的臉一陣白,壓住那一聲未說出口的「蛤」,緊歛著雙唇卻輕輕地打開木盒,那白色的茶碗和黑色的茶托在鵝黃色的絨布上,釉色在東陽照射下顯得輕亮。
昭陽郡主初看似乎不慎滿意,邊端詳著,喃喃唸:「這有啥特別的,我府裡……疑……」她那嘟著叨唸的嘴突然勾起笑容,「這個有趣,果然是仲英。」喚旁邊的侍女去取了熱水來,吳寔還來不及阻止,她直接拿起茶碗,把水倒進去,茶碗裡立刻浮現淡粉色的山茶花底紋,像是出水芙蓉。她開心的用手指掐著拿來對光照,另一手比著對女兒說:「湘若,這個有趣,咱們府邸也買幾個來玩。」說著把水倒乾後「噹」一聲放在木盒中的茶托上,打算整組拿起來,被女兒拉住手腕阻擋才一臉不甘地放手。
吳寔心中默默地感謝郡主千金,這位郡主連齊王都拿她沒轍,是以每次送上特製或契作物時,吳寔都會四處去打聽確認「昭陽郡主不會來」才敢拿去給齊王確認,真是萬金難買天知道,昨天才來過的郡主,今天因為楊側妃設宴,又來一遭。直到郡主千金拉著昭陽郡主離開後,吳寔拿出帕子將兩個茶盞擦拭乾淨,擺放穩妥後闔上蓋子,才讓陸彥拉著已經蹲到快要跌坐的柳芷茵起身,繼續走向後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