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謐的庭院中,沿著湖畔邊的道路上雖有殘雪,但已經可以看到水紋波動,到達湖心中央八角石亭的拱橋上,左右兩邊都掛上應景的燈籠,石亭周圍架了幾個石燈籠,正燃著火。此處為齊王府北方後宅另建的庭院,可順著主院旁的石板路一路過圍牆到此,亦可從庭院北側的側門進入。
亭內中間擺了一張長榻和一張桌案,旁邊的火爐正氤氳地煮著茶,茶香如絲飄渺環繞在亭內。頭戴布冠靛色束袍的男子朝榻上的紫袍男子一拜,「郎君,昭陽郡主和郡主千金來了,正往這裡的路上。」
齊王本來背對亭外,懶身側躺在榻上,一手支著頭,翻看僕役送來的府內事務報告,聽到通傳後轉了頭,苦著臉說:「裴策,我那訂製的杯組來了嗎?快把它們藏起來。」翻身一要坐起,抽出腰間的扇子,也不管北風是不是正刮著,快速的搧起來。
「帳房的人正在趕過來的路上,不過……」裴策勾起單邊的嘴角,輕笑著說:「恐怕來不及了。」話一說完,齊王拿著扇子猛搧頭,好似著火般。石燈籠的燭火隨著北風加速舞動著,茶香本如薄霧覆罩也瞬間煙消雲散。
吳寔領著陸彥和柳芷茵在石亭外拜下,吳寔恭敬地說:「啟秉殿下,今年建窯試做的茶組在此,還請殿下過目。」他右手垂下向身後招招手,陸彥見柳芷茵仍彎腰拜下未抬起頭,伸手按在柳芷茵肩上悄聲說:「拿去,殿下在等。」柳芷茵微微一抖,側頭看向陸彥眨眨眼,深呼吸後緩緩起身,捧著木盒,每走一步都像走空中鋼索般瞻前顧後,到了亭下的台階前,正準備榻上台階,昭陽郡主的聲音就直接由遠而近傳來:「我的好弟弟,你這好物也給我來一套吧。」不一會就走到柳芷茵身邊,柳芷茵來不及側身讓路,就被她撞了開來,腳步一踉蹌,手中緊握的木盒滑了手,她先縮手回胸前,突然一震,立刻飛撲上前,趕在木盒落下前以身體護住,雙手手肘的衣服上慢慢滲出暗紅色的印子。
她抱起木盒,陸彥趕忙跑過來先接起木盒,再伸出一隻手讓她搭著站起後,等柳芷茵站穩便把木盒交回給柳芷茵,低聲對她說:「去吧。」柳芷茵看著他的雙眼,剛剛的慌亂瞬間沉澱下來,她擠出一個微笑說:「是,
師父。」便低著頭,小心的踏上台階,把木盒交給裴策。
裴策把木盒放到榻前的案上,昭陽郡主已經領著女兒湘若自在地選了亭子的一邊坐下,那邊正好是兩個石燈籠的中心,既暖和又可以看到整面的湖景。當裴策一把木盒打開時,昭陽郡主就提高音量敘述著:「我方才試過這茶碗,那茶碗有浮花很是別緻,不知這茶托……」她踏著蓮步走到案前,直接以三指捏起茶托邊緣,放到面前打量說著:「有沒有特別?」
齊王原本微勾的嘴角看到昭陽郡主拿起茶托後,用力地抬得更高,也提高音調說:「姐姐這麼喜歡,待我完成定當送姊姊一組,決不食言。」嘴笑眼不笑地對看著昭陽郡主。昭陽郡主嘟著雙唇,「仲英都這麼說了,我也沒拒絕的道理。」就悻悻然把茶托放下,放下時茶托從茶碗邊滑過,裴策上連忙前接好擺回。
齊王假意靦腆地以扇遮臉,低頭對案前的昭陽郡主說:「姐姐啊!這有下人在,你這樣直呼我的名諱,讓我顏面無存啊!」音量足以讓在場的人都聽到,說完撒嬌似的暱了一眼昭陽郡主。
昭陽郡主撇著嘴回:「……就是和你親啊!一時改不了口……」輕閉眼,知道自己理虧,努著嘴說:「便依你了,下回我注意,殿下。」一臉妥協地坐回剛剛的地方。
裴策將茶碗和茶托組裝好後,自火爐上取茶壺,沿著茶碗邊緣輕輕注入茶湯,隨著茶湯漸高,茶碗中的山茶花漸漸浮現,突然「乓 」地一聲,杯碗的邊緣慢慢裂出一條縫,茶湯沿著縫隙滲出,流了一桌。裴策立刻放下茶壺,掏出帕子蓋在茶碗上,並把桌案往外拉。
「殿下沒事吧?」
「無礙,你別割到了,小心。」齊王見裴策正用濡濕的帕子,包覆茶碗的碎片收拾殘局,擔憂地說。
「這茶碗也太脆弱,多倒一次茶就破。」昭陽郡主以袖遮臉,斜倚著柱子眼皮緩緩地一張一闔,打著哈欠說。齊王正欲接話,卻又被她打斷:「是不是妳摔的啊?」那如狐狸般的媚眼,輕柔卻帶著寒意地直視柳芷茵,側著耳似乎打算等柳芷茵回覆後,再決定下一秒如何優雅地跳起,撲上後一口咬住。
齊王本想不置可否,讓裴策整理完便算了。昭陽郡主的大手大腳已經讓自己府內眾多珍玩缺角少邊不少,也不差這件試樣了。沒想到昭陽郡主反而點起自己的人,一臉要劃清責任,不禁覺得有點過分,帶著笑意微慍回:「不就個試樣?改日送到姐姐府上肯定是更好的,何須在意呢?」手中搧動的扇子停在半空中,朝昭陽的方向輕輕點了幾下,昭陽郡主這才自討沒趣般的扭頭看向庭外,聲音緩卻尖細回答:「那就說好了,我要兩組喔。」直接坐地起價,讓齊王哭笑不得地應允,也讓裴策收持殘局後,帶著吳寔等人退下。
柳芷茵經歷過一早的風波後,回到房裡抱著芸娘借給她的懷爐,縮成一團蹲在桌案前的椅子上,對著窗外的閃爍亮光,嘴裡呼出的氣體變成一道道斷續的白煙,交抱的手指捏成了泛白,肘下的衣服也微微滲著暗紅色的斑點。她嚥了口口水,盯著桌上那泛黃且書角有摺痕與標記的書冊,緩緩地伸手觸碰,翻了兩頁,她拿出已經纏好的多色線繩,上面已經有許多小紙籤繫於其下,她直接把線繩繞過書脊的線裝處,小心交綁後固定,然後按照紙籤上的字翻著頁依序放入。「這樣就不會翻壞了。」她滿意地看著自己做的書籤,色線是找芸娘要的,這樣在翻頁時不必一直摸著書冊的折角,以免記號毀損。這本可是師父傳下來的「聖經」——更是她的第一本「轉職技能書」,怎樣都得好好照顧。
柳芷茵繼續把剩下的幾本也都綁上色繩,因為「轉職」,是以帳房幫她跟王府報備後,特許的狀況下騰了間小屋,方便給她夜晚加工謄抄帳冊及學習,以免帳冊等府內資訊外流。
雖然沒了芸娘的照拂,柳芷茵只好自己煮水、點燈和打掃,不過小屋離帳房近,芸娘總會先幫她把水煮好,讓她帶回房,這樣一來,她也覺得沒有太大差異。
她把整理好的書冊依照茶具、餐具、花器的類別,在桌案前從右方向左一字排開,最左邊的角落是那個裝筆的木盒。陸彥,一開始看他都帶著笑容,柳芷茵不懂他是真笑還假笑,直到他把這一疊聖經交給自己後,每日必笑著問「背到哪裡」或「某物在何處」,等等之類的抽考,柳芷茵才確定,他是個嚴師,那笑容,是肯定,也是督促。
自窗外來的透亮已逐漸消退,柳芷茵起身找火摺子準備點燈,房門被輕敲了三下,她拿著火摺子走去應門,是一位面生的齊王府侍女,她行禮後對柳芷茵說:「殿下請柳帳吏到偏殿一趟。」
柳芷茵回房放下火摺子,關上門隨著侍女繞過主院的廊道,到達偏廳前,侍女讓兩旁的府衛通傳後,將柳芷茵帶到殿內,便先行退下。
柳芷茵站在殿內中央,殿內除了一榻、一張長几、,兩旁的窗扇微敞,並無他人。燈火通明地照著那長几上的物品:有裂痕的木碗、缺角的瓷盤、略凹的銅壺、以及今天早上的木盒,裡面的茶碗和茶托已經被拿出來排列在後。
她遠遠地看這那一些「呈堂證供」,冷哼一聲,好樣的,原來是來個秋後算帳,大街上不打人保持氣度,小巷中窮追猛打要個痛快。「原來是個偽君子。」她自認說的聲音極小,卻沒想到身後傳來:「敢說本王偽君子,妳倒是頭一人!」這突如其來的聲音,她未見到人已經直接被聲音震懾住僵在原地,雙手緊握著縮在袖子裡。
齊王爽朗地笑著從她身後經過,看她僵著雙眼發直,特意走到她面前,「啪啦」打開扇子,那聲響瞬間把柳芷茵抓回魂魄,也立刻讓她本能的摀耳抱頭。齊王笑了笑,用扇子朝她擺了擺,輕聲慢語:「看妳嚇得像漏帳被抓似的,免禮了。」走到榻前坐下,看著柳芷茵慢慢回神,定睛在長几上。
偏殿裡只有齊王搖著扇柄的聲音,柳芷茵看著長几上的物件,咬著牙猛然抬頭看著正看著手上紙條的齊王,語帶顫音:「這些,的確是卑職摔的,」胸口用力起伏後,穩定的說:「我可以賠,不過還漏了一個瓷杓。」那個瓷杓是第一天她跟陸彥去瓷器庫房時,陸彥抽考她東西放哪邊,她拿出來要房回去時滑落,陸彥看著她摀耳未接,事後還好好的說了自己一番;她剛剛一近來發現這些是按照損壞順序排列的,便開始找起那瓷杓,「師父三日後要離開府中去布行學習,不能給師父帶來麻煩。」於是她決定自首。
齊王放下手中的扇子,另一手上的紙條他抬得更高,轉頭「哦」一聲,眼睛掃著桌上所陳列的物品,頓了一晌,笑著看柳芷茵:「還當真少一個,這要不是藏,就是假了。」那眼底的笑意漸濃,柳芷茵立刻「撲通」跪下,卻鎮定自若地回:「定是帳房漏報了,我現在說出來,一併算帳上就是。」
「哦?那柳帳吏拿甚麼賠?」齊王笑著把手中的紙摺好成一個長條,放在案邊的燭燈上,讓火舌慢慢地吃掉,只剩餘灰。
柳芷茵對齊王的行為感到不解,不是要我賠嗎?那張紙看來應該是清單啊!燒掉了算甚麼?不過決定先不管這一切,直接回答:「卑職素日裡沒甚麼用度,直接從工資裡扣完也沒關係。」她心想,也許做到猴年馬月才能賠完,不知道齊王會不會仁慈點,自首無罪去個零頭。
裴策在齊王旁邊遞上茶盞,齊王慢條斯理地捧著茶托,拿起扇子搧著茶問:「柳帳吏是否忘了,妳的工資,還在朝廷沒結算呢!這卯吃寅糧的算法,妳這帳吏倒也有趣!」
這一記出手,像是打了柳芷茵一個耳光,她瞬間臉色通紅起來,扁著嘴,眼神不定地對著地面一會後壓著聲音回:「卑職,願以物……」突然沒了聲音,齊王「嗯?」地輕哼探詢,柳芷茵攢起雙手交握於胸前應答:「……以物相抵。」卸下高舉的雙肩,打開攢緊的雙手。
齊王笑了笑,淡淡說:「妳的東西拿來讓本王看看值不值這個價。」便讓下人去依照柳紙茵說的,自她房內的桌案取回那個放筆的木盒。下人將木盒交與裴策,裴策一拿到後,極迅速地看向齊王,齊王笑著啜起茶,要他把木盒拿到柳芷茵面前打開:「是此物嗎?」慢條斯理問。
柳芷茵定神地看了很久,吐了一口氣,像是被作帳被抓到一樣說:「是。」在裴策蓋上盒蓋送到齊王手上時她的眼睛一直盯著那個木盒,直到齊王打開她才改為看向面前的地板。
齊王打開木盒後,那匣盒裡的筆正是當初九項合審,他感謝柳芷茵的摺角記號,使自己免於危難的筆,沒想到以這樣的方式被送回來。他放下木盒,打開扇子遮著臉開懷無聲笑著,發現站在一旁的裴策正目瞪口呆地看著自己,用手肘輕輕撞了一下裴策,眼睛看著他張大的嘴眨了一下,裴策這才回神閉上嘴,對上齊王那一臉「有好戲可看」的笑意,偏著頭內心想:這筆……不正是自己當初四處拜託師父加速趕工的宣筆嗎?
齊王拿下扇子,看那筆全新,握起筆動了動,放回木匣笑著看柳芷茵:「柳帳吏,這筆是捨不得用,還是用不慣?」
柳芷茵仰著頭,一副引頸就戮,打直腰桿回話:「自然是捨不得,但也要捨得。」理直氣壯,她以為這個筆了不起只是齊王府中大量訂製的筆,認為齊王不會知道。雖然她很捨不得,但是現在的狀況,也只好試一試。
齊王笑著說:「那就別不捨得。」讓裴策把筆還給柳芷茵。
柳芷茵從裴策手上接下木盒後,打開木盒那筆依然還靜靜地躺在上面,輕輕的蓋上後用雙手環抱,跪在地上彎著腰向齊王表示感謝道:「卑職謝過殿下,但卑職無以賠償,願聽殿下發落。」不管東西在齊王眼裡珍不珍貴,反正回到手中,也沒別的可以賠了,柳芷茵抱著要不了就當一輩子的義工心態,直截了當的說。
「要是我讓妳幫我管管內宅呢?」齊王高舉手中的茶托,像是邀酒般看著柳芷茵。柳芷茵伏在地上抬起頭,一臉錯愕,竟忘了回話。
「沒事,我府內不缺妳一個。」齊王放下高舉茶托的手,把茶碗放回茶托中,眼中帶笑,自言自語回答著。他徐徐地把手上的茶托放下,卻在接近桌案前茶碗從茶托裡滑落,「磅噹」摔個粉碎,裴策過來準備收拾,而他抬頭只見柳芷茵又把頭藏在兩臂中,整個人瑟縮在地上。齊王臉上常有的笑容瞬間消失,目光微歛凝視柳芷茵,直到柳芷茵放開手,以極緩的動作轉頭探勘般,他才微微收回目光,像無事發生過般的搖著扇子,眼底盡是笑意地看著跪在地上的柳芷茵說:「柳帳吏這一驚一乍的,平日虧心事沒少做?」還掃了長几上的那些物件一眼。
柳芷茵沉默未答,齊王隔著扇影,看低頭的柳芷茵一下用力閉眼,一下皺眉,接著咬唇,然後又低頭,最後冷淡且緩慢地說:「小時候的噩夢多,聽到突然的聲音會害怕而已。」那語氣彷彿只是在背誦經文,只是不知道在超渡何人。
齊王擺擺手,唇彎如新月,帶著晦暗微光的眼神,輕輕擺動扇子看著柳紙茵說:「恐怕柳帳吏今晚的夢魘又要多添一筆了。」便喚來府衛帶柳芷茵離開偏殿。
柳芷茵從地站起時雙腳發軟,初走有幾步踉蹌,齊王在榻上看著她緩慢起身,也輕緩的收起扇子,把扇柄握在手中,看著府衛送她出門後,才「啪啦」打開扇子,低著頭看著扇面,輕輕的搧動著。扇面上是以靜水為底,群山掛著澗瀑形成倒影,他凝視著群山的倒影許久,抬頭看了裴策一眼,把扇子的扇葉一個個摺起說:「我們的噩夢,會比她的可怕嗎?」以手指輕轉著扇柄,來回翻覆。
裴策一語未發,低頭用燈剪在撥弄長几上的燭燈,弄了一會說:「這弄不好,郎君我去換一盞。」就微微一揖後,拿起燭燈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