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而會用我其他小說的角色寫寫故事,當作角色習寫 (character study)。這是都市奇幻《倫帝尼慕傳說》的其中一章。
克里斯的視角
八歲的克里斯緹娜·艾靈伍德站在走廊裡,感覺自己渺小如塵埃。
眼前那扇鑲金雙門,高聳而壓迫,門扉微掩,從縫隙中洩出的樂聲如潮,偶爾伴隨著清脆的笑聲和水晶杯輕觸的清響,漫入這幽暗而清冷的長廊。門一推開,是阿許本莊園的主廳,迎面而來的空氣沉重而豐盈,散發著財富與傳統的氣息,和香檳的甜膩
門後的,是她完全陌生的另一個世界——水晶吊燈的迷離光彩,大理石地板如鏡般光潔,映射著華麗的長裙、剪裁精緻的西裝、珠寶的光采。
這一切既耀眼,又令人窒息。
克里斯緹娜拉了拉緊繃的禮服布料。蕾絲與象牙白緞的裙裝,美麗精緻,卻對她來說如同異物。領口刺癢,緊縮的腰身束縛著她,而裙擺隨著每一步的移動都發出令人不安的窸窣聲。
母親為了這條裙子忙碌了好幾個小時,耐心地撫平皺褶,嘴裡念叨著給別人留下好印象的重要性。但克里斯緹娜並不想在意那些印象,或那些閃耀著自信光芒的笑聲。
「克里斯緹娜,肩膀挺直,」她身後傳來父親低沉而堅定的聲音。「艾靈伍德的子嗣們,要端端正正的贏得尊敬。」
她順從地抬起下巴,挺起肩膀,彷彿如此能讓自己看起來更高大一些、更重要一些。
但房間裡的喧聲越發洶湧,她便覺得自己更加渺小。身邊高聳的大理石柱,身上令人喘不過氣的洋裝,與肩上沉重的家族歷史,彷彿都瞬間聯合起來,密謀著要將她碾碎。
艾靈伍德曾是以獵巫者起家的望族,古老傳說年代中的守護者。這個姓氏在遙遠的歷史中曾具有分量。但在如今,尤其對依舊能興旺於倫帝尼慕的其他家族而言,這只是個過氣的名字,一件屬於塵封樓閣的遺物。
她的父親整理了一下袖口,灰色的眼眸柔和地掃過她,嘴角是一如既往的嚴肅。
「記住你是誰,」他低聲說。
她腦中響起那句無聲的弦外之音:以及你不是誰。
父親找到屬於自己的人群,很快地融入了倫帝尼慕那群傳統主義者議題當中,滔滔不絕的分享著艾靈伍德的祖上事蹟,那些專屬於長子們所能繼承的榮耀。
而克里斯緹娜總是知道,在這篇淵遠流長的家族故事當中,自己將永遠缺席。
因為獵巫者這個稱號,只留給兒子。
她旁聽了一會,趁父親全神貫注與另一名男士正在認真議論,默默的轉身,走出了那扇門,讓父親的聲音消散在背後的金色喧嘩裡。
她邁步在長廊上行走,鞋跟在拋光地板上發出清脆響聲,目光在四周游移,尋找著某些——任何——能讓她覺得真實或具體的東西。
而她找到的,是一抹嘲弄的笑意。
西奧·阿許本遠遠站在一旁。即使年僅十歲,他看起來已經像是世界在握一般,一個宛如由魅力與自信雕琢而成的男孩。也或許,事實就的確如此。
他那深色的頭髮微微凌亂,卻帶著一種刻意營造出的散漫氣質,彷彿早已熟練掌握了凌亂的藝術。他的琥珀色眼眸在吊燈的光芒下閃爍著,流露出無需言語便足以宣示的篤定自信。
他一身小王子的裝扮,裁剪得極其合身的外套與背心銳利得像能割裂空氣。這身套裝雖然過於成熟,但穿在他身上卻像為他量身打造。
周圍的孩子們徘徊在他身旁,他們的笑聲略顯過分高亢,目光像飛蛾般一次次朝那團火焰靠近。
當他的目光捕捉到她時,唇角的笑意不禁加深。
那是一抹帶著評判與輕蔑的笑容,彷彿她的存在本身就是某場尚未揭幕的大笑話。
克里斯緹娜的拳頭緊握在身側,指甲深深陷入了布料中。房間裡的空氣瞬間更加的銳利,帶著刺一樣的撲向她肌膚。
她恨這件禮服。她恨這喧囂的聲音。她更恨西奧那嘲諷的笑容,彷彿能看透她,看到她對自己感到的渺小與格格不入。
而當西奧·阿許本一開口,她更恨他語調中那毫無忌憚的輕蔑。
「哦,瞧瞧,」他的聲音輕輕乎乎,卻刺得她耳膜發疼。「這不是一位艾靈伍德嗎?我還從來就不知道,他們也穿裙子。」
孩子們的笑聲隨之湧起,尖銳而刻薄。
克里斯緹娜轉身,臉頰滾燙。「什麼意思?」
西奧微微歪頭,笑意更深。「沒什麼。只是眾所周知,艾靈伍德家是傳說中武技高超的獵巫者,對吧?我還以為他們會派個男孩來當代表。或是傳說只適用於他們?」
每個字都像一塊石頭,精準地砸向她。
克里斯緹娜緊咬下顎。「不是。」她語調平靜地回答。
「不是?」西奧從旁邊一個男孩手中抽出一把擊劍,懶洋洋地轉動劍身,劍刃在吊燈的光下閃爍。他再次瞥向她,眼神中是不當一回事的好整以暇。「傳說中,艾靈伍德傳人的劍術無人能敵。但看到妳,不禁令我懷疑起傳說的真實性。」
更多笑聲響起。克里斯緹娜的手緊握得更緊,胸口湧起一陣灼熱。
「我至少能打敗你,」炙熱上升到喉頸,將話語推口而出。
西奧一僵,手中的擊劍彷彿被結凍,瞬間停滯。他琥珀色的眼睛瞪著她,微微睜大之後,又隨即眯起。
「妳要打敗我?」他故作平靜,聲音卻依舊透露出難以置信。「而且是穿著這條裙子?」
「沒錯,」她與他四目相接,努力保持鎮定。
西奧愣了沒幾秒之後,滿不在乎的笑了,搖了搖頭。
「好吧,那妳就證明給我看。」他漫不經心扔出另一把擊劍,它懶洋洋的滾落在她腳跟前。
四周笑聲再度湧起,此起彼落,浪潮般的陣陣撲來。但克里斯緹娜已充耳不聞。她腦海中響起了父親偶而無心的話語:
可惜。妳是個男孩就好了。
她咬緊了牙,手毅然決然地伸向躺在地上的擊劍,手指緊緊握住劍柄。
笑聲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不確定的沉默。
克里斯緹娜不發一語,踏入了孩子們圍成的圈子當中,手裡的擊劍陌生且沉重。她感到那份不熟悉的重量,拉扯著自己瘦小的身軀,讓她的肩膀緊繃,手心發燙。
西奧看著她,唇邊的笑意依舊,但不再那麼好整以暇。他的琥珀眼眸鋒利了起來,同時閃爍過一絲好奇的光芒。
這場遊戲,突然變得比他預期的還要有趣。
「那就來吧,」他說,聲音中帶著幾分戲謔。
他抬起手中的擊劍,熟練地揮出一個流暢的弧線,動作輕鬆得幾乎懶散。「就讓我來看看,妳究竟有何本事。」
克里斯緹娜盡力模仿他的動作,雙手緊握劍柄,儘管手臂微微顫抖,卻依然保持穩定。
空氣中瀰漫著一種無聲的挑釁,像是一根拉滿的弓弦,等待破裂的一刻。
西奧突然朝她衝刺而擊。
第一聲劍刃相擊的清響,劃破了花園的靜謐,如同鐘聲回蕩。
克里斯緹娜的手臂在對方的力道下微微彎曲,但她咬牙撐住,目光緊緊鎖住西奧的眼睛。
他的攻擊迅猛而流暢,帶著一種將劍視為身體延伸的熟練與自信。他再度前壓,劍鋒劃出一道精準的弧線朝她襲來,但她迅速後退,用一記乾淨俐落的格擋擋下。
「還不錯嘛,」西奧說,笑容稍縱即逝,語氣裡卻多了一絲驚訝。「以穿著裙子的標準來說。」
這句嘲弄刺痛了她,但克里斯緹娜並未回應。
她微調腳步,身體自然而然地進入父親教導過的劍術姿態。她的動作雖然缺乏西奧的華麗,但穩健且迅速,每一次攻擊都迫使他重新調整步伐。
很快地,他開始意識到她的韌性,遠遠超出了他原先的預期。
當她劍尖掠過他的肩膀,撕裂了外套的邊角時,他臉上的笑容第一次出現了裂痕。
周圍的孩子們倒吸一口氣,竊竊私語在沉默中響起。
西奧後退幾許,步伐勉強保持了從容,但琥珀色的眼眸微微眯起。他眼角看向肩膀上撕裂的布料,臉上的神情終於有了一絲鬆動。不是疼痛,而是憤怒,更是自尊被冒犯而生的羞惱。
「僥倖而已,」他低聲說,但話語聽起來空洞無力。
克里斯緹娜沒有回應,急促的呼吸燒灼著她的胸膛,手臂因劍的重量而隱隱酸痛,但她依然不肯放下防備。
西奧再次衝來,速度更快,攻擊更為猛烈。那份早先的優雅流暢已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毫無保留的粗暴。劍刃狂風暴雨般的交接,撞擊的力道逼她一步步後退。
「放棄吧,」他朝她低聲咆哮,「妳在自取其辱。」
「你繼續等吧,」克里斯緹娜咬著牙回答,聲音如同劍刃般銳利。
她烈火般倔強的反抗,點燃了他眼中的某種陰影。
圍觀的孩子們開始不安地移動,原先的興奮逐漸被不安的竊語取代。西奧的攻擊已經失去了孩子炫耀技巧的意味,動作回歸成某種掠獵者的原始與野蠻。他不再是個風度翩翩的挑釁者,而是一個無法承受失敗的人。
克里斯緹娜的劍再次向前刺去,劃過西奧手邊的邊緣。這並不足以真正傷到他,但那一絲刺痛卻讓他微微一顫。
圍觀的孩子們響起了笑聲——壓抑、不確定,但的確存在。
西奧的臉瞬間陰沉下來。
「夠了,」他低聲嘶吼,緊接著喃喃唸述起來。
低沉的古老語言流暢而出,瞬間將空氣撕裂開來,鋒利的朝她批去。
克里斯緹娜只辨識出了拉丁文的韻律和節奏,還沒來得及理解它的含義,就已被擊中。
一股電流穿過她的身體,將她瞬間釘於原地。
麻痺的肌肉緊繃,呼吸被卡在喉間。她手中的劍從指間滑落,掉在地板上發出清脆的聲響。痛楚持續的刺穿她的四肢,她失去控制跪倒在地,雙膝落上堅硬的大理石地板,只能靠雙手順勢撐住自己。
但比起身體的疼痛,更令她難以忍受的,是背叛。
西奧使用了魔法。這不僅僅是違反規則,這是對榮譽的踐踏。
四周的笑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震驚的靜默。孩子們瞪大眼睛,臉色在金色燈光下顯得蒼白。
西奧向前踏進一步,動作顯得刻意,他的劍尖緩緩下降,懸停在她的臉前。
「認輸,」他的聲音冷冽而銳利。
克里斯緹娜咬緊牙關,全身顫抖著,試圖撐起自己的身體。她的肌肉仍因咒語的震盪而不聽使喚,但她的灰藍色眼睛直視著他,燃燒著不屈的火焰。
「不,」她低聲吐出這個字。
西奧的下顎緊繃,手指緊緊攥住劍柄。片刻間,他似乎準備再次出手,但未等他有所動作,一個清晰且威嚴的聲音響起,打破了僵局。
「這是怎麼回事?」
阿許本勳爵的出現如同一道陰影籠罩了整個花園,他的聲音沉穩而威懾。孩子們瞬間散開,低下頭,竊竊私語如落葉般飄散無蹤。
西奧退後一步,劍尖隨之放下,但他的肩膀仍然僵硬,臉上的表情難以捉摸。
「只是在遊戲,」他語調平穩地說,似乎試圖掩蓋情緒,然而他一貫的自信卻無跡可尋。「沒什麼嚴重的。」
阿許本勳爵的目光掃過現場,最終落在仍然跪在地上的克里斯緹娜身上。她的呼吸急促,但眼神中的堅韌卻絲毫未減。
「遊戲,」他的聲音像利刃般劃過空氣,「不包括用咒語來癱瘓對手。」
這時,克里斯緹娜的父親從陰影中走出,像是被女兒那份不屈的氣勢召喚而來。
他的臉色蒼白步伐急切卻保持克制的跨過大理石地板,在她身旁跪下,不知所措的遲疑了一下,才握著她的手臂將她扶起。
「克里斯緹娜,」他試圖保持鎮定的低聲喚著,「妳受傷了嗎?」
「我沒事,父親」她說,緊緊抓住父親的手臂以求取平衡。
西奧依然瞪視著她,表情難以捉摸。他臉上的笑容已經消失,深皺起的眉間,似乎帶著一絲絲的困惑。琥珀色的眼中,彷彿閃過了一瞬的悔意,又或者是些許的愧疚。
但那只是一抹短暫的閃爍,很快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阿許本勳爵站在場景的邊緣,如同一位審判者,目光如刃,在兩個孩子之間來回掃視。「這件事到此為止,」他的語調乾脆而不容置疑。「回屋去,現在。」
孩子們毫不猶豫地服從,腳步輕聲在石板上響起,散入從舞廳溢出的金色光芒之中。他們中有幾個人回頭看了一眼克里斯緹娜和西奧,猶豫的目光中帶著未盡的低語,如煙般消散在空氣裡。
西奧卻遲遲未動。
他的劍垂在身側,閃亮的劍鋒因空氣中的緊張而黯然失色。他的手握緊又鬆開,指尖在劍柄上游移,彷彿在猶豫是該放下它,還是再次舉起。
克里斯緹娜的父親加重了她肩膀上的手,彷彿在保護她,「走吧,克里斯緹娜,」他低聲說,語氣平穩,卻隱約的如釋重負。
但克里斯緹娜也沒有動彈。她站在原地,與西奧對視。片刻之間,誰都沒有開口。
西奧的下顎緊繃,他的拳頭再一次在身側握緊。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些什麼,但那些未成形的話語最終被某種情緒給吞噬。
他咬緊嘴唇,似乎下了某種決定似的突然轉身,鞋跟在石板上發出清脆的聲響,腳步堅定的走開了。
她目送著他離去,呼吸已經平穩下來,但心臟仍然回蕩著那份不屈的回音。
或許,她被迫跪倒在地,但她知道自己從未屈服。這場對決的重點,從來就不在勝負或技巧,而是在於堅守陣地,在絕對劣勢中拒絕被擊垮。
她迎戰,不是為了要贏。而是因為在那一刻,她為了自己尊嚴的完整,必須要戰。
花園逐漸安靜下來,舞廳裡的喧囂聲漸漸遠去,只剩下輕微的餘響。父親的聲音打破了這片沉寂,柔和卻顫抖。
「妳不該拿起那把劍,」他說,語氣裡卻藏著某種難以掩飾的情感——在驕傲與恐懼之間搖擺。
克里斯緹娜的唇緊緊抿成一條線。她轉向他,目光堅定,片刻間,她幾乎想要辯駁,想告訴他她別無選擇,放下劍才是更大的錯誤。但那些話最終凝滯在喉間,未能出口。
默默的,她開始邁步向前,鞋跟輕輕敲擊石板,發出柔和的聲音。儘管身體隱隱作痛,她依然抬頭挺胸,步伐沉穩。身後的空氣中,仍然殘存著挑戰的餘韻,迴盪那不可撤銷的無形界線之上。
此時此刻,克里斯緹娜尚未意識到,那個夜晚的回聲將永遠不會散去。
它將融入未來的故事中,一個他們都還無法預見,但在劍鋒相接的一瞬中,就已然展開的新篇章。
西奧的視角
在阿許本家的宅邸,華麗大廳中所舉辦的宴會,總是充滿著精緻而有節制的喧囂。
水晶燈光將雲石地板鍍上了一層金色,琴弦聲宛如齒輪咬合般準確無誤。那些經過細緻培養,恰到好處的歡笑聲,與孩童的無拘無束大相逕庭。這裡的一切都是經過計算的,正如這個世界應該運行的方式。
或至少,在西奧的世界中。
他與另外一群孩子遊蕩在大廳之外的角落,遠離那些屬於成人的,對他們而言尚無意義的寒暄。但即始才滿十歲,西奧多·摩根-阿許本早已習慣了這個世界的運作模式——得體的應對、披著禮節外衣的權力博弈,以及那種精心維持的秩序。
在這樣的世界當中,他知道自己是誰,知道自己的位置。
其他孩子像飛蛾般圍繞著他,被那不言自明的事實吸引——他是個重要的人物,將站在舞台中央的位置。
他一直很清楚這點——他們總是在等待他的注意,等待他的認可,這種期盼對他來說就如同呼吸般自然。而滿足這份期待,不但是一種從小他就明白必須精擅的能力,一種居於此位命定的責任,更已經成為了一個近乎本能的自然反射。
然後,她走了進來——或說,闖進了這個世界。
克里斯蒂娜·艾靈伍德。
西奧當然知道她會來。他早就從父親在晚會前的隨口一提中聽見,也不只一回從那些成年人談論艾靈伍德家族時,帶著謹慎敬意的低語中聽說了他們的存在。
那是一個曾經輝煌的名字,曾經掌握權力,但時光將它雕琢成了另一種東西——一個故事,一種已經無法與現在聯繫的古老遺跡。
然而,她就在這裡。
她比他想像中更嬌小。比一個艾靈伍德應該要有的樣子,還要嬌小。
她站在門口,背脊筆直,肩膀緊繃。她穿著蕾絲與緞面,完美符合這場宴會的風格,但她本人並不屬於這個世界。即使隔著舞廳,西奧也能看出她的遲疑,還有她雙手微微蜷縮的樣子,就像是在為即將到來的衝擊做準備。
西奧不自覺地勾起了一抹笑。
這是一種本能。自然而的反應。
因為他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她會走進來,試圖融入,然後失敗。她很快會無可避免地明白:這個世界並不是為她這種人設計的。
而在他對此世界的認知中,這理所當然的,就已經會是這場故事的結局。
直到她犯了個錯——
她和他對上了視線。
他本以為她會移開目光。這就是規則。這就是一切應該運行的方式。人們與他對視時,應該會讀懂其中的信息,然後避開。尤其是她這種人。
但她沒有。
她迎上了他的目光。 而西奧無法就這樣算了。
他對她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成見;對他而言,艾靈伍德等都只是另一個名字,另一個來自執著於倫帝尼慕過去的家族的代表。但現在她卻以他意料之外的反應,佔據了他所有的注意力。
僅僅因為她應該再移開視線的時候,拒絕這樣做。
他的笑意加深。「哦?」他的聲音輕易地穿越了兩人之間的距離,「這不是艾靈伍德嗎?沒想到你們還會穿裙子。」
笑聲響起。那些圍繞著他的孩子們捕捉到了他的暗示,玻璃杯碰撞般清脆的笑聲此起彼落,響徹了四週。
她僵住了。她的手指攥緊了裙襬的布料,西奧感到胸口一陣銳利而鮮明的愉悅——當事情如他所料的發展,當人們在他言行影響下,作出他預計的反應,一種證實了掌控力量的滿足,便在他心中油然而生,令他更加的食髓知味。
「這是什麼意思?」她咬牙反擊。
西奧微微側頭,擺出一副無辜的模樣。
「沒什麼。我只是聽說過艾靈伍德家族是偉大的獵巫者,不是嗎?我還以為他們會派一個男孩來。還是那些傳說只是針對他們?」
這是一擊簡單直接的攻勢——太容易、太可預測了。 他心想,帶著志得意滿的傲氣,已經準備好如何將此故事劃下句點。
然而,她並沒有退縮。沒有像其他人那樣,讓他的話擊中要害然後默默忍受。
她反擊了。
「並不是。」她語氣平穩,好像他的攻擊完全無法動搖她,完全不是一回事。
西奧的眼睛微微眯起,閃爍著一抹光芒。「不是嗎?」
他從旁邊的一個男孩手中取過一把練習軍刀,懶散地轉動著刀柄,讓刀鋒在燈光下閃爍。
「妳知道怎麼使用這東西嗎?據說艾靈伍德家族的劍術無人能敵。不過…」他又一次刻意地打量她,目光緩慢而有意識地審視著她的身形。「看到妳,我開始有些懷疑了。」
四週的孩子們的笑聲更響了。
西奧得意的心想,這只是個遊戲罷了,而遊戲通常很快就會結束的。
然而,她接下來的話改變了一切。
「我依然可以打敗你。」
他僵住了。
西奧胸口的滿足頓時消失迨盡。取而代之的,是某種更鋒利的東西。
那並非憤怒——至少現在還不是——但是某種令人無法忍耐、令人感到不耐的錯置感,在他皮膚下悄然蔓延。
她大錯特錯。這才是問題的核心。
她說的那句話,代表的不僅僅是自大,也不僅僅是挑釁——
那根本就是妄想。 是一種脫離了所有現實, 毫無根據的謊言。
西奧比任何人都清楚這個世界的法則。或許她是個艾靈伍德,但就算這是以劍術聞名的家姓,也不等於子嗣們都生來就是具有超能力的半神。
這世界依舊是照著既定的自然原理在運作,不管是都城的元素、倫帝尼慕的元華,法則都終將不變,如同太陽總是會從東方升起。不管誰頂著獵巫者、聖武士等任何一種古早的頭銜,沒有任何人的劍術是與生俱來,而是和世間所有其他人一樣、跟他一樣,必須透過修練而得。
而光他較為年長的事實——更高大、更強壯、受過更多年的訓練,就已在這件事上決定了一切。如果一直戰鬥到精疲力竭,他必定會贏——這並非因為他自認為能,而是事實本就如此,是任何認知正確的人,都能合理判斷出的理所當然結論。
但現在,她站在這裡,發表著一個完全錯誤的宣言,而且——她似乎相信這是真的。
這讓他感到完完全全的不置可否。
「妳?」他聲音低沉,把所有的不可置信,徹底表現在自己的語氣當中。「穿著這條裙子?」
「是的。」而她像鋼一樣堅定地回答,「我。」
他以為她會猶豫。他以為她會動搖。
但她沒有。
他們之間的空氣發生了某種無法言喻的變化,如同拉滿的弓弦。 這迫使他在能阻止自己之前,已經有所行動。
他把另一把練習軍刀拋給她。
「那就證明給我看。」
他沒料到她當真會接下挑戰——又或者,他其實是預料到了的。無論如何,當她的手指緊握住劍柄的那一刻,四周的笑聲瞬間止息。
那一刻,西奧感到一股電流竄過他的血液。他自在地舉起軍刀,動作流暢,像呼吸一樣自然。他強忍著不耐煩的情緒,擺出最從容自信的笑容。
「好吧,」他低聲說道,「那就來看看妳有多少本事。」
他出擊,讓鋼鐵交擊的第一聲劃破了夜晚的寧靜。
西奧步步進逼,動作流暢而自如。他的劍鋒迅速刺出,試探性的幾個進攻輕巧卻精準,每一下都經過計算。她擋下了——不夠優雅,但還算有效。
她撐得比他預期的更久。
她缺乏他更多年歲所訓練出的技巧,但她的每一次出劍都精準而有目的。她的風格不講究華麗,卻有效果,而且異常的頑強。
而讓他越來越無法忍受的,是她絲毫不肯退讓。
她應該退讓的。因為這場對決要當真如此持續下去,他終究會因體型、力量、體力、經驗等種種再顯而易見也不過的因素,而取得最後的勝利。任何正常人都應該要在交手頭幾回之後,便感到知難而退
但她沒有。
然後,她的劍穿過了他的防守,輕輕劃過他的肩膀。
耳邊的低語聲變得更加尖銳,有人倒吸了一口氣。
西奧踉蹌後退,手按上肩膀。它不痛。不過是布料撕裂,沒什麼大不了的。而這只是個意外,一次僥倖而已,改變不了什麼。「運氣好。」他低聲道。
克里斯蒂娜沒有回話。她的胸膛因急促的呼吸起伏,但她依舊站得筆直,軍刀高舉不墜。
西奧深吸一口氣,隨即猛然出擊。這場決鬥早就該結束了。他先前已經給了她太多機會,太多時間,讓整件事情已經拖延太久。
他加快步伐,出劍更快、更銳利。她的體力顯然有極限,他只要加快時間將之耗盡,便能及早逼她面對那不爭的事實。
但她卻在那一刻擊中了他。
不論事實擺在眼前,她依舊拒絕接受必然的結果。非辦不承認自己終將會輸,甚至還倔強的堅持在這樣毫無意義的反抗表現。
這讓他憤怒。
他想在她的臉上看到那個表情——理解、接受。她應該明白,她應該知道,她不可能贏。
但她沒有。她那雙灰藍色的眼睛始終牢牢鎖定著他,燃燒著他無法解讀的東西。
他的手指收緊。
這樣是不對的。
她明明贏不了,她不能堅持在這件事上她是對的,妄想自己能夠超脫這個世界運行的法則,奇蹟的在這場決鬥中,終將獲得勝利。
他必須讓她明白自己的錯誤。這場戰鬥只能有一種可能的結果,就是他會得勝,不論是用哪種方式。
因為這就是事實。
魔法在他皮膚下翻湧,像一股低語般盤踞在肋骨深處。
話語在未經思考之下自行滑落,拉丁文從他唇間流洩而出,如同一柄刀鋒出鞘。
電流如鞭般擊中她。
她的身體猛然抽搐,手指顫抖,無法再握住軍刀,鋼刃在石板上發出清脆的叮噹聲。她雙膝跪地,急促喘息,身體僵直,仍殘留著咒語的餘波。
花園驟然陷入死寂。
西奧向前踏出一步,軍刀緩緩下壓,刀尖懸停在她眼前。他的聲音平穩而冰冷——
「認輸。」
她抬起頭看著他的那一瞬間,令他徹底的失望。
她臉上居然沒有任何的恐懼。
她的四肢仍在顫抖,身體因魔法的餘波而僵直,但她的灰藍色眼睛裡,卻燃燒著某種他完全無法理解的東西。 然後,她做出了他完全沒預料到的事。
「不。」
這音節像一把銳利的刀,插進他對控制局面所僅存的一點自信。
克里斯蒂娜·艾靈伍德,一個弱小到可笑的女孩,拒絕服從所有他所知的常理與法則,完全不受他所欲加的任何控制。
那一瞬間,西奧·摩根-阿許本感到他所知的世界,有些什麼他自己也無法理解的東西,被她這樣的存在給崩解了。
當他還不知該如何面對這個新現實而有所反應時,一道威嚴的聲音聲音劃破寂靜,如利刃割裂絲綢,將世界猛然拉回現實。
「這是怎麼回事?」
阿許本勳爵站在花園的邊緣,身影投下長長的陰影,步伐沉穩。他的語氣不帶怒意,卻擁有足夠的權威。孩子們像受驚的鳥兒般四散而去,遊戲結束,魔咒被打破。
西奧的手指收緊在劍柄上。他仍能感覺到殘留在血脈中的魔法,但它已變得冰冷,無用。他緩緩放下軍刀,卻沒有退後一步。
「只是一場遊戲,」他若無其事的說道,努力保持自己聲音當中的平穩。
阿許本勳爵的目光掃過現場,停留在依舊跪倒在地的克里斯蒂娜身上,然後才轉向西奧。
「遊戲,」父親語調從容,「不該涉及讓對手癱瘓的咒語。」
西奧的下顎微微收緊。這警告輕得幾乎算不上懲戒,但它的重量卻沉甸甸地壓在胸口。
這時,克里斯動了。她緩慢地,刻意地推動自己站起來,一隻手撐在冰冷的石板地面上,肩膀依舊僵直,滿是抗拒。
她應該移開視線,應該像一個戰敗者一樣,低頭認輸。
但她沒有。她站起來時,目光始終沒有移開,而是毫無畏懼的繼續正視著他。
西奧感覺到胸口某處狠狠地扭緊。
她沒有贏。他確保了這一點。他證明了自己是對的——兩人之間的戰鬥,他才是能獲勝的一方。然而——
這場勝利,為何反令他覺得輸了的人,是他自己?
「今晚的聚會結束了。」阿許本勳爵語氣不帶情緒。「回去屋裡,現在。」
所餘無幾的孩子們都毫不猶豫地服從了。而西奧也應該跟著他們一起離開。
但他停留了一刻。因為克里斯也沒有離開。她的父親站在她身邊,低聲說了些話——語氣裡夾雜著憤怒與擔憂的糾纏。
西奧看著她,等待她是否終會表現出一點認錯服輸的理解。
她並沒有。始終都沒有。
而這,比任何對峙都讓他更感到不安。西奧猛然轉身,逼迫自己先行離開。
他的步伐仍然精準,脊背仍然筆直。他知道,父親稍後會找他談話。他不會責備他——阿許本勳爵從不會浪費言語在失望之上。但西奧會在他的一個眼神當中,就明白那不言而喻的壓力與期許。而西奧已經開始籌畫面對父親的談話,他該如何承諾,自己下次會處理的更好。
在他跨入宅邸,將花園拋在身後時,他的步伐不自覺地放慢了一瞬,回頭又撇了一眼。
克里斯依然站在庭院裡,依然盯著他看。她的下巴與背脊直挺,眼神銳利,完全沒有任何一點要退讓的模樣。
短短一瞬間,他感到胸口卡住了某種難言的情緒。這不再僅僅是不安。他開始懷疑起自己認為對的事情,與他所知的那個世界。
西奧深吸了一口氣,轉身離開。
而這次,他再也沒有回頭。
本章節的配樂:〈 決鬥 〉
詞:我
曲:Suno生成
你向我下了戰帖,
對你而言,不過是場笑話。
彷彿你早知我不會應戰,
彷彿你篤定我不敢跨出一步。
我明白自己該退下,
理智如此告訴我。
然而我仍拾起了劍,
仿佛將你逼退是命中注定。
啊,那日我們的路相交,
我不得不拔劍——我心知肚明,
自己從未被安排為勝者。
我唯一的,只有決心,
直到最後一刻仍要戰——
為了證明你錯了,為了守住我的立場。
你更高,更強,
年長,且精明如狐。
你擁有一切——那又如何?
沒有人能替我決定,
我該戰,還是該停。
這關乎的是原則,
而非誰將笑到最後。
所以,我必須將你逼退。
啊,那日我們的路相交,
我不得不拔劍——我心知肚明,
自己從未被安排為勝者。
我唯一的,只有決心,
直到最後一刻仍要戰——
為了證明你錯了,為了守住我的立場。
我不會屈服,永不低頭。
即便我已清楚敗局已定。
即便雙膝觸地,劍已脫手,
即便力量被你完全奪去。
然而啊,我仍不會認輸。
不在被期望如此的時候,
不在所有人都認定
我會照他們劇本行事的時候。
我絕不退讓。
我將守住我的立場。
於是,決鬥結束——卻未真正落幕。
往昔歸於往昔,
然而我們仍是原來的自己,從未遠去。
至今依舊交鋒——
不再以鐵刃相擊,
而是執起那些無聲之物,
在沉默中吶喊得更響。
而為了什麼?
我們究竟還在爭奪什麼?
我甚至不確定,自己是否還知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