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外的聲音沒有再出現,但空氣中瀰漫著一種壓迫感,像是有看不見的眼睛貼在門縫後,緊盯著室內的一舉一動。
王子原甚至能聽見自己心臟的跳動——「砰、砰、砰」——每一下都像被放大了無數倍,在耳膜裡震響。
女子依然一動不動地蹲在門邊,雙手緊握那柄銹跡斑斑的短刀。那刀雖然看似破舊,但刀背上刻著複雜的咒紋,隱隱透著微光。
「牠走了嗎?」王子原低聲問。
女子搖頭,嘴唇幾乎沒動,「別急…這種東西不會輕易離開。」
外面傳來一陣極輕的「咔嗒」聲,像是爪子輕輕勾過鐵門。那聲音緩慢、耐心,彷彿在描繪某種圖案。
王子原的背脊像被冰水澆過,他忍不住往後退,直到碰到牆角。
女子猛地抬手,對他比了個「噤聲」的手勢——就在那一瞬,外面響起一聲低沉的呢喃。
不是人聲,也不是獸吼,而是一種混合了多重語音的呢喃,從鐵門的縫隙裡滲進來,直鑽耳膜深處。
「…碎片…歸還…」
聲音重複著,節奏不緊不慢,像催眠一樣在腦中迴盪。王子原感到思緒開始變得模糊,手不自覺地摸向口袋裡的黑市碎片。
女子立刻伸手按住他的手腕,力道大得驚人,低吼道:「看著我!別聽!」
她另一隻手迅速從懷裡取出一枚小巧的金屬符牌,將它猛地貼在王子原額頭。
一股刺痛瞬間衝進腦海,那催眠般的低語聲才像被切斷一樣,消失無蹤。
外頭安靜了幾秒,隨即傳來沉重的腳步聲,慢慢遠去。女子這才緩緩鬆開手,呼出一口長氣。
「那不是裂縫之眼的東西,」她壓低聲音說,「是『尋回者』——牠只追蹤持有碎片的人。被牠盯上,基本上沒有活口。」
王子原的指尖仍然微微顫抖,「那我們現在該怎麼辦?」
女子抬起頭,眼神堅定卻帶著一絲不安,「我們必須比牠更快一步,到黑市入口之前找到裂縫之眼真正的弱點。否則,不管是你、我,還是整個交易所,都會被吞掉。」
王子原跟著女子穿過一條又一條昏暗的巷道。
這裡不像交易所裡的任何一個已知區域,牆壁滲著黑色的濕痕,地面像是鋪滿了乾裂的鱗片,踩上去會發出細碎的脆響。
女子的腳步很快,卻異常安靜,彷彿她走的不是地面,而是某條看不見的路。
王子原努力跟上,心裡充滿疑問,但他本能地知道——在這種地方,問太多問題會引來不該注意到的東西。
轉過一個死角,前方出現了一扇半開的鐵門,門後是刺眼的白光。女子抬手制止了他,側耳聽了片刻,才低聲說:「裡面是黑市的第一層檢查點。別看光亮——那不是真光。」
王子原微微一愣,「不是真光?」
女子沒解釋,只是從腰間取下一塊破舊的眼罩遞給他,「戴上,它能隔開牠們的目光。」
他接過眼罩的瞬間,感覺到皮膚被一股寒意滲透,那布料似乎並非織物,而是由無數極細的金屬線交織而成。戴上之後,刺眼的白光立刻變得昏暗,原本純白的門後竟隱隱浮現出一排站立的人影——不,並非人,而是形體近似人類的東西。
它們的臉被厚重的面具覆蓋,眼窩處流淌著黏稠的黑液,手裡握著長而彎曲的鉤杖。
女子湊近他耳邊,幾乎是吐著氣說:「檢查者。他們看不見我們,但能嗅到碎片的味道。別讓它們靠近你三步以內。」
兩人緩緩側身穿過鐵門縫隙,檢查者的動作極慢,像被某種規律牽引著。
就在他們即將通過時,其中一名檢查者的頭猛地轉向王子原的方向。
女子反應極快,伸手從懷中拋出一小瓶銀色的粉末,瓶子在空中炸開,發出低沉的嘶鳴聲。那檢查者僵住了,頭顱緩緩轉回,重新陷入呆立狀態。
通過鐵門後,眼前的景象讓王子原屏住呼吸——
這就是黑市的入口。
一座巨大的拱形建築橫亙眼前,像由無數獸骨與鏽鐵拼接而成,牆面爬滿密密麻麻的銅質符文,符文之間流動著暗紅色的光。
門內是一條向下延伸的階梯,階梯兩側的壁燈燃燒著藍白色的火焰,沒有煙,沒有溫度。
女子停下腳步,目光落在遠處一塊破損的壁板上,「看見那個裂口了嗎?那是進入核心的捷徑,也是唯一能避開尋回者的方法。但我們必須先找到裂縫之眼的守門人,拿到通行印。」
王子原忍不住問:「守門人…會幫我們?」
女子冷冷地笑了一聲,「不會,他甚至可能比尋回者更想殺你。但他知道裂縫之眼的弱點。」
說到這,她側過臉,眼神像是在確認什麼,「接下來,你要學會在黑市裡調查,而不被任何東西發現。我會給你一次試煉,如果你活下來,我再帶你去見守門人。」
黑市的試煉區域被稱為「無聲街」。
女子帶著王子原繞過主階梯,走進一條極窄的甬道。甬道的盡頭,是一面仿佛被燒焦過的木門,門面斑駁,彷彿隨時會碎裂成灰燼。
「進去之後,我不會幫你。你必須自己找到一件東西。」女子的聲音壓得極低,「那是一枚裂縫碎片,外形像一塊半透明的黑水晶,上面有流動的銀線。找到它,就代表你有資格在黑市存活。」
王子原握緊了手中的燈——那是女子塞給他的,一盞只有指甲蓋大小的微光燈。燈光溫柔卻不溫暖,像是被什麼深海生物吞過又吐出。
推開木門的瞬間,一股腐敗與潮濕混合的氣息迎面而來。
無聲街,顧名思義,這裡沒有任何聲音。沒有風聲、沒有腳步聲,甚至連自己心跳的節奏都似乎被削弱到幾乎感覺不到。
街道兩旁的房屋傾斜而古怪,有的門窗被封死,有的牆上鑲著不屬於這個世界的器官——一隻眼睛、半張嘴,甚至是正在慢慢蠕動的耳朵。
王子原往前走了幾步,才意識到這裡的地面鋪滿了鏡面般的黑石,每一步都會在石面上映出一個與自己動作不同步的影子。
那影子動作比他慢半拍,有時甚至會獨自轉頭,看向街道深處某個看不見的存在。
他抿緊唇,不去看影子。
女子的叮囑仍在腦中迴響——「在無聲街,注意任何不屬於你的聲音,因為那不是聲音,而是訊號。」
走到一處路口時,微光燈的光突然閃爍了一下。
王子原下意識停下,抬頭看見前方有一扇半掩的木門。門縫裡透出微弱的銀光,像極了女子所描述的裂縫碎片的光芒。
他緩慢地推開門。
裡面是一間狹小的房間,牆壁被厚厚的黑色藤蔓覆蓋,藤蔓間鑲嵌著一塊塊半透明的水晶。
房間中央的木桌上,靜靜放著一枚拳頭大小的黑水晶,銀線在其內部緩慢流動。
王子原剛跨進去一步,腳下的黑石鏡面猛地震動。
他低頭一看——自己的影子已經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個陌生的輪廓,正緩緩抬起頭,露出一張空白的臉。
那張臉上,銀線開始蔓延,與桌上的裂縫碎片同時脈動。
王子原心頭一緊——他知道這不是偶然,而是某種「試煉」真正的開始。
王子原下意識地後退一步,卻發現自己踩到的黑石像水面一樣微微波動。
那個陌生輪廓的「影子」也向後退了一步,但動作依舊慢半拍,並且嘴角勾起了不存在於他記憶裡的笑容。
銀線在它的臉上越纏越密,彷彿在描繪某種古老的符號。
就在此時,桌上的黑水晶忽然震動起來,伴隨著銀線如脈搏般的律動,整個房間陷入一種詭異的靜止感。
——連思緒都變得遲緩。
王子原的手指一度停在空中,他強迫自己集中注意力,腦中浮現出女子先前的話:
「裂縫碎片不是死物,它會選擇主人。如果它不認可你,你會變成它的囚徒。」
影子忽然抬起手,與王子原的姿勢同步,但慢半拍的時間差讓人感到格外不安。
更令人心寒的是——它的掌心多出了一道銀色裂縫,像一隻眼睛正在開啟。
王子原深吸一口氣,快速掃視房間。
牆上的黑色藤蔓似乎並非無機物,而是微微蠕動,甚至有的藤蔓末端長著小小的嘴巴,無聲地開合。
他忽然靈光一閃——這些藤蔓的銀線與裂縫碎片的銀線是同源的,如果切斷它,也許能打破這種「影子同步」的狀態。
他拔出腰間的小刀,猛地朝離自己最近的藤蔓劃下去。
刃口一觸到藤蔓,整個房間的靜止感瞬間破裂,空氣中傳來一聲刺耳的低鳴——那不是耳朵能聽見的聲音,而是直接在腦海裡響起的尖嘯。
影子猛地向前一步,時間差幾乎消失,與王子原的動作完全重疊,像是要直接從地面爬上來。
那張空白的臉,此刻正快速長出五官——卻是王子原自己的臉。
「不許你……接近!」
王子原幾乎是吼出來的,他用力切斷第二根藤蔓。
裂縫碎片的銀線忽然瘋狂旋轉,像一枚渦輪將四周的光與影全部吸入。
他感覺腳下的黑石地面正在下沉,而那個影子正被吸進銀線的漩渦之中。
在最後一刻,影子的嘴動了動。
雖然沒有聲音,但王子原讀出了唇語——
「這裡……還有更多……」
下一秒,影子被完全吞沒,房間恢復死寂。
裂縫碎片靜靜地躺在桌上,彷彿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王子原額頭滲著冷汗,緩緩伸手將它握住。
一瞬間,碎片的銀線纏上了他的指尖,像是完成了一種契約。
門外的無聲街,依舊空無一人。
但他知道,那影子的警告,絕不只是虛張聲勢。
王子原將裂縫碎片收入懷中,離開那棟被陰影佔據的屋子。
無聲街依舊灰白無光,遠處傳來斷斷續續的低語聲,像是有人在空巷深處交換著秘密。
他的腳步聲在石板路上顯得格外清晰。
這是一種不自然的清晰——街道的聲音被抽空,唯有自己的腳步,像是在提醒他:「你是唯一的入侵者」。
走到街口時,一道身影忽然閃出。
那是個披著長外套的男人,帽檐壓得很低,僅露出下半張臉。
男人的聲音沙啞卻有穿透力:
「你拿到了吧?」
王子原沒有立刻回答,他的手仍然停留在外套的扣子上,感覺到懷中那枚裂縫碎片正微微震動。
男人低低地笑了一聲。
「放心,我不是來搶的。但你最好明白,黑市的規矩——得物者,必受牽引。」
王子原皺起眉。
「牽引?」
男人抬起頭,露出一雙如玻璃般渾濁卻閃著光的眼睛。
「裂縫的另一端,不會放過牽起它的人。你今晚睡覺的時候,會見到第一位索取者。」
話音剛落,他的身影像被風卷起一樣消散在街角,連灰塵都沒有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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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原的心情愈發沉重。
他決定先回交易所,查清楚「裂縫碎片」的來歷。
然而,當他推開交易所的大門時,裡面竟空無一人——平日裡坐在櫃檯後的接待員、巡視的守夜人,全都不見了。
只剩下牆上的懸賞公告板還在,木板上多出了一張泛黃的新公告:
懸賞目標:持有裂縫碎片者
賞金:——(以物易物)
註:碎片持有者行蹤將被裂縫標記,無處可逃。
王子原感到一股冷意從脊椎竄上來。
他下意識回頭,發現大門口的陰影比剛才更深了,像是有什麼東西正靜靜觀察著他。
交易所後廳的資料庫是唯一能給他答案的地方。
這裡的櫃子高到看不見頂端,書卷與檔案散發著陳年的氣味。
他翻找了很久,終於在一冊破舊的登記簿中看見關鍵記錄——
【裂縫碎片】
來源:未知裂縫(推測屬於夢境之深層)
特性:吸附宿主的意識陰影,並通過牽引打開裂縫通道
附註:曾有三名宿主在七日內消失,疑被「索取者」奪走心智
就在他讀到「七日」的瞬間,裂縫碎片忽然在懷中發燙,燙得他差點鬆手。
一個聲音在他耳邊低語:
「第一天。」
那聲音並非外來,而是從他自己的喉嚨裡溢出來的。
王子原猛地抬頭,卻在檔案室的深處,看見了一個模糊的輪廓——
那輪廓的姿態與他一模一樣,正靜靜地翻閱著同一本書,慢半拍地抬起頭,對他露出一個古怪的笑容。
王子原盯著那個「自己」看了很久,腦中本能地湧出一個念頭——這是裂縫的映像,或者說,是被裂縫捕捉後複製出的「意識殘像」。
殘像微微歪著頭,像在等待他靠近。
它的嘴唇輕輕張合,但沒有聲音傳來,反而是整個檔案室的空氣在顫動——紙頁震顫、檔案架吱呀作響,頭頂的燈光忽明忽暗,像被某種看不見的水流沖刷。
王子原不敢移動,手卻慢慢摸向口袋裡的裂縫碎片。
那一刻,殘像的笑容瞬間裂開,眼睛變成了深不可測的黑洞,彷彿能把他的視線和意識都吸進去。
「別動。」
低沉的聲音忽然從背後響起,是交易所的老檔案員——一位總是蜷著背、頭髮花白的老人。
他不知什麼時候站在門口,手裡拿著一面刻滿符紋的銅鏡。
老人把銅鏡舉起,對準那個殘像。
銅鏡表面泛起暗紅的波紋,殘像的身體開始變得透明,像被風化的煙霧般消散,只剩下一縷冰冷的低語:
「第二天……」
王子原緩過氣,轉頭看著老人。
「它……是什麼?」
老人合上銅鏡,眉頭深鎖。
「是索取者的前驅。牠們不會一次奪走你,而是每天出現一次,直到第七天結束……如果你還活著的話。」
王子原握緊裂縫碎片,感覺它的表面正緩慢跳動,像一顆與他心跳不同步的心臟。
「那我要怎麼阻止?」
老人搖頭。
「阻止不了,只能交易。黑市的裂縫是貪婪的,必須用等價的東西換走它的牽引。問題是——你有什麼值這麼多?」
這句話讓王子原的腦子一緊。
他想起了那條無聲街、帽檐壓低的男人、還有那句「得物者,必受牽引」。
也許,黑市的規則並不是用錢能解決的,而是要付出更深層的……存在。
老人轉過身,走向檔案室深處的鐵門。
「跟我來,我給你看一個能交易的東西。但代價,你最好先想清楚。」
鐵門後的空間並不像房間,更像是一片懸浮在黑霧中的平台。
無數發光的物體在霧中漂浮,有破碎的懷錶、有半透明的信件、還有一些形狀詭異、無法用語言描述的東西。
每一件物品旁邊,都漂浮著一個半透明的人影,他們的臉上都空無一物,只有一對空洞的眼窩。
老人低聲道:
「這些,都是用生命碎片換來的貨。」
王子原緩步靠近,心中升起一種危險的好奇——
如果用自己的記憶或感情去交易,真的能換走裂縫的牽引嗎?
老人像看穿他心思般開口:
「別以為能輕鬆交換。你失去的東西,可能是你自己都沒察覺到的……比如,你某段重要的人生片段。」
他正要回答,一聲低沉的鐘聲忽然響起——不屬於現實,也不屬於夢境。
鐵門外的霧海中,緩緩浮現出一張巨大的、沒有五官的臉,只有裂縫狀的嘴在開合:
「第三天——交易,或者被奪。」
裂縫碎片在懷中瘋狂跳動,像是在催促他給出答案。
王子原感到額頭的汗滴順著臉滑落,他知道,這一刻的決定將改變他整個夢境與現實的走向。
王子原緩緩伸出手,指尖觸碰到那顆裂縫碎片。
瞬間,一股冰涼刺骨的感覺從手心竄入全身,像是被拉入一條看不見的水流。
那張巨大的無面之臉靜靜俯視著他,嘴角的裂縫狀開口再次移動,卻沒有發出聲音,只有老人替它說出了話:
「它在問,你願意用什麼來換?」
王子原腦中閃過許多畫面——母親在廚房為他端湯的背影,少年時第一次站在雨中笑的自己,還有第一次踏進夢境交易所時的心悸與恐懼。
他知道,無論交出去什麼,都不會再完整地回來。
「我用——」
他剛開口,老人便抬起手,制止了他。
「等一等。黑市的規則是,先聽代價,再決定交換。」
老人指向平台邊緣一個封閉的玻璃盒,裡面漂浮著一枚微光閃爍的指針。
「這是你的一段『未來』——五年後,你本該做的一個選擇。交出去,它會被別人奪走,你將永遠不會經歷那段命運。」
王子原的手心在顫抖。
未來,比記憶更難以想像地珍貴,但此刻,他感覺裂縫碎片已經快要從胸口鑽入他的心臟。
「時間到了。」
無面之臉的嘴裂得更大,黑霧開始湧向平台。
王子原猛地握緊拳,做出了決定——
他抬頭,看向那張臉,聲音低沉卻清晰:
「我用它,換走裂縫。」
下一秒,平台上的光芒瞬間熄滅,他感覺自己的胸口一空,像有什麼東西被抽走。裂縫碎片失去了脈動,靜靜沉入他的掌心。
黑霧散去,無面之臉消失得無影無蹤,老人卻沒有鬆口氣,只是沉沉地說:
「這筆交易……會在另一個時刻找上你。」
王子原想問什麼,但眼前的空間忽然碎裂,他被拋回到自己的房間——現實中的房間。
一切看似恢復正常,只有桌上靜靜擺著那枚裂縫碎片,像一顆沒有心跳的黑色石頭。
他坐下,伸手觸碰碎片的瞬間,腦海深處忽然浮現一個陌生的畫面——
一條他從未走過的街道,一扇染滿血色的門,門後傳來細碎的耳語:
「第四天……還沒結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