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軌上的沉默

更新於 發佈於 閱讀時間約 22 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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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編自2014年真實刑案

2014年5月21日,下午4點26分。

周文杰踏上了開往永寧方向的「首都捷運」列車。

他穿著深色T恤,揹著黑色背包,裡面裝著兩把鋒利的開山刀。

4點28分,列車駛入地下隧道。

他抽出長刀,開始揮砍……

我趕到龍山寺站時,血腥味濃得蓋過了消毒水。

擔架上,林曉薇的右手緊緊攥著一本染紅的《百年孤獨》。

車廂地板上,殘留著陳伯勳的眼鏡碎片。

這場屠殺只持續了4分鐘。

4死24傷。

我追尋著周文杰扭曲的足跡,卻發現他早已在虛擬殺戮遊戲中沉淪多年……

兩年後,槍聲響起。

我站在月台上,看著閃爍的警燈。

安全與自由的邊界,從此永遠改變。


2014年5月21日,下午4點剛過。咖啡的微澀還停留在我的舌尖,桌上攤開的是明天社會版一篇關於老舊社區更新的採訪稿。窗外,初夏的陽光懶洋洋地鋪在「首都捷運」忠孝復興站熙攘的人行道上,空氣裡浮動著城市特有的、混雜著尾氣和食物的氣味。手機突兀地尖叫起來,是編輯老王的號碼,那鈴聲像根針,瞬間刺破了午後昏昏欲睡的平靜。

「張介安!板南線出事了!快!龍山寺站!列車剛進站,裡面…裡面全是血!」 老王的聲音劈開了電流,帶著一種我從未聽過的、強行壓制的驚惶,「說是有瘋子拿刀砍人!現場一片混亂!快!快過去!」

「砍人?」 我的大腦空白了一瞬,職業本能像冰冷的機油灌進生鏽的齒輪,猛地驅動起來,「知道了!立刻到!」 合上手機,筆記本胡亂塞進背包,桌上的咖啡杯被我帶倒,褐色的液體迅速在稿紙上洇開一片難堪的污漬,像某種不祥的預兆。我顧不上這些,衝出咖啡館,逆著人流,朝那個熟悉的、通往地下的入口狂奔。心臟在肋骨後面擂鼓,每一次撞擊都帶著冰冷的回響——在封閉的捷運車廂裡揮刀?這念頭本身就像一場無法醒來的噩夢。

踏入龍山寺站的那一刻,一股極其濃烈、令人作嘔的鐵鏽味混雜著刺鼻的消毒水氣味,猛地扼住了我的咽喉。這不是尋常地鐵站的氣味。它沉甸甸的,帶著死亡的黏膩,強行鑽進每一個毛孔。平日喧囂的月台,此刻籠罩在一種詭異的、令人窒息的寂靜裡,只剩下急促奔跑的腳步聲、刺耳的警笛聲由遠及近,還有……壓抑不住的、斷斷續續的啜泣,像受傷小獸的嗚咽,從角落裡飄出來。

警戒線已經拉起,黃色的塑膠帶在慘白的燈光下格外刺眼。穿著深藍色制服的捷運警察和剛趕到的市警局重案組警員,臉色都繃得像石頭,他們急促地用對講機溝通著,聲音嘶啞而焦灼。空氣中瀰漫著一種無形的恐慌,像低氣壓雲團沉沉壓在每個人頭頂。

我的目光越過警察的肩膀,死死釘在那扇敞開的、編號B217的車門。車廂內部的光景,透過車窗,像一幅地獄圖景撞入眼簾。淺色的地板和座椅上,大片大片暗紅發黑的血跡,以一種極其猙獰的姿態潑濺、流淌、凝固。明亮的車廂燈光冷酷地照射著那些觸目驚心的痕跡,照亮了散落一地的物品:一隻孤零零的白色運動鞋、一個被踩扁的粉色便當盒、幾本浸透了暗紅液體的雜誌、還有……一副碎裂的眼鏡,鏡片蛛網般裂開,一條金屬鏡腿扭曲地折在一旁,反射著冰冷的光。

「天啊……」 身邊傳來壓抑的驚呼。一個年輕的女站務員捂著嘴,身體控制不住地顫抖,眼淚無聲地滑落。

「讓開!擔架!這邊!」 一聲焦急的呼喝穿透壓抑的空氣。幾個穿著「聯合急救中心」橙色背心的救護員抬著擔架,小心翼翼地從那節染血的車廂裡退出來。擔架上躺著一個年輕女孩,看起來不過二十歲。她緊閉著眼,臉色是失血後的慘白,幾乎與擔架的白布融為一體。她的右手垂在擔架邊緣,手指卻以一種驚人的力量,死死攥著一本書的書脊。那本書的封面已被大片的、尚未完全凝固的鮮血染透,暗紅色覆蓋了原本的設計,只能勉強辨認出書名——《百年孤獨》。血珠順著她纖細的手指和書頁的邊角,一滴、一滴,沉重地砸落在冰冷光滑的月台地面上。

「啪嗒…啪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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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聲音微小,卻像重鎚砸在我的耳膜上。我的視線無法從那本書上移開。賈西亞·馬奎斯筆下那個充滿宿命與孤獨的馬康多,此刻以最殘酷的方式,與這個女孩年輕的生命、與腳下這片血污的月台重疊。一種巨大的荒謬感和徹骨的寒意攫住了我。我下意識地舉起掛在胸前的記者證,手指冰涼僵硬,幾乎無法按下相機的快門。閃光燈亮起,短暫地刺破了月台的昏暗,定格下那本染血的書和女孩毫無血色的手。這畫面像燒紅的烙鐵,燙在我的視網膜上。後來我才知道,這個在死亡邊緣掙扎的女孩叫林曉薇,大學三年級,那天只是去圖書館還書。

「張記者!」 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身後響起。是市警局負責聯絡媒體的警員陳國華,他臉色鐵青,額頭佈滿汗珠,快步走到我身邊,聲音壓得極低,「初步確認,4個當場死亡,24個受傷,重傷的好幾個,還在搶救……兇手抓到了,就在月台那頭控制著。」 他頓了頓,艱難地吞嚥了一下,「……是個學生,叫周文杰。」

順著他目光所示的方向望去,在月台遠端,幾名荷槍實彈的警察圍成一個嚴密的圈。圈子中心,一個年輕人被粗暴地按倒在地,臉緊貼著冰冷骯髒的地面。他穿著深色的T恤和牛仔褲,身形瘦削,像個再普通不過的大學生。然而,他那張被擠壓變形的側臉上,看不到絲毫驚恐、悔恨或者瘋狂,只有一種令人心底發毛的、近乎空洞的平靜。彷彿剛剛發生的不是一場血腥屠殺,而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那眼神,冰冷得像深潭,映不出任何屬於人類的情緒。我的胃一陣抽搐。

「動機呢?」 我的聲音乾澀得像砂紙摩擦。

陳國華沉重地搖搖頭,眼神裡是深不見底的困惑和一種職業性的疲憊:「還在查。他自己…幾乎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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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一個頭髮花白、穿著沾滿油漬工裝褲的老伯,被兩名警員攙扶著,踉踉蹌蹌地走過警戒線。他的一條手臂用臨時找來的布條草草包紮著,暗紅的血還在不斷滲出,染紅了布條。他的老花眼鏡不見了,眼神渙散,佈滿皺紋的臉上是極度的驚駭和茫然。他口中反覆念叨著,聲音破碎不成調:「眼鏡…我的眼鏡…阿勳…阿勳還在裡面……」

旁邊一位神情嚴峻的刑警低聲向陳國華匯報:「陳伯勳,六十二歲,退休工人。他兒子陳伯勳……確認在第三節車廂遇難。」 刑警的聲音頓了頓,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沉重,「致命傷在頸部,眼鏡…被打碎了。」

我猛地轉頭,再次看向那扇地獄之門般的車廂入口。那副孤零零躺在地上的、碎裂的眼鏡碎片,在慘白的燈光下,反射著冰冷而絕望的光。陳伯勳老伯茫然尋找的目光,與地上那些冰冷的玻璃碎片,在我腦海中反覆切割。一個父親再也找不到的兒子,一副再也無法被戴起的眼鏡。生與死,在那一刻,被殘忍地具象為咫尺天涯的碎片。一種巨大的無力感和憤怒,像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剛才那荒謬的寒意。這不是故事,不是新聞稿裡的數字,這是活生生、血淋淋被碾碎的命運。我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陷進掌心。


接下來的日子,被一種灰色的、黏稠的疲憊感填滿。報社的玻璃幕牆擋不住窗外炙熱的陽光,但辦公室裡的空氣卻像凝固的冰。鍵盤敲擊聲、電話鈴聲、編輯壓低聲音的催促,都帶著一種劫後餘生的沉重。我的辦公桌被各種資料淹沒:關於周文杰的零星報導、他母校「明德大學」官網的截圖(上面找不到任何關於他的正面資訊)、零星的目擊者回憶碎片、還有厚厚一疊關於受害者情況的簡報——那些冰冷的姓名、年齡、職業和傷情描述,每一個背後都是一個被瞬間撕裂的世界。

林曉薇還在加護病房與死神拔河。陳伯勳老伯失去獨子的痛苦,如同一個巨大的黑洞,吞噬著他晚年的所有光亮。還有更多陌生的名字:剛拿到理想公司offer的工程師許家豪,再也無法去報到了;喜歡畫畫的高中生李雅雯,握畫筆的右手神經被嚴重砍傷,未來一片陰霾……每一個名字都是一記重鎚,砸在心上,悶悶地疼。

幾天後,我終於透過輾轉的關係,在「明德大學」校外一處簡陋的學生出租屋裡,見到了周文杰的室友趙志偉。房間狹小逼仄,瀰漫著泡麵和未洗衣服的酸餿味。趙志偉是個瘦高的男生,黑眼圈很重,眼神躲閃,帶著明顯的驚魂未定和後怕。他坐在堆滿雜物的床邊,手指神經質地絞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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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周文杰?」 趙志偉的聲音乾澀,帶著不確定,「平時…真的沒什麼特別的。話很少,獨來獨往,我們也就點頭之交。他總戴著耳機,對著電腦……」 他指了指牆角一張堆滿雜物的書桌,上面還有一台積灰的顯示器,「打遊戲。沒日沒夜地打,鍵盤滑鼠劈哩啪啦響。」

「什麼遊戲?」 我追問,打開錄音筆。

趙志偉皺著眉頭努力回憶:「很多,叫不上名字。但那種……殺來殺去的,畫面很血腥的居多。槍戰,砍殺……他好像特別喜歡那種。」 他頓了頓,臉上掠過一絲複雜的神色,像是恐懼混合著某種遲來的理解,「有時候…半夜醒來,看到他螢幕亮著,映著他那張臉,眼神直勾勾的,嘴角……好像還在笑?那種笑……讓人不舒服,冷冰冰的。」

「他提過想…傷害別人嗎?或者對社會不滿?」 我試圖抓住一絲線索。

趙志偉猛地搖頭,像是要甩掉什麼可怕的東西:「沒有!絕對沒有!他就是……把自己關在那個遊戲世界裡。感覺…感覺現實裡的人,對他來說,就像遊戲裡的NPC(非玩家角色),是背景板,是…沒有感覺的數據。」 他抬起頭,眼神裡充滿了困惑和一種深切的寒意,「誰會想到……誰會想到他真會拿起刀,對著活生生的人砍下去啊?那些遊戲……那些東西,是不是把他腦子搞壞了?」

趙志偉的話像一根冰冷的針,刺破了表象。周文杰沉默的外殼下,包裹著一個沉溺於虛擬殺戮、將現實生命徹底異化的靈魂。遊戲裡的爆頭、斬首、血流成河,成了他感官刺激的日常。真實世界的道德、痛苦、生命價值,在他日復一日的沉浸中,被徹底解構、虛無化。螢幕裡的NPC和月台上活生生的乘客,在他扭曲的認知裡,邊界或許早已模糊不清。

這冰冷的認知,在幾週後周文杰唯一一次接受法庭指定的精神鑑定時,得到了某種殘酷的印證。雖然最終鑑定排除了嚴重精神疾病,認為他具有完全責任能力,但參與評估的一位不願透露姓名的心理專家私下告訴我(他要求絕對匿名),周文杰表現出一種極其典型的「情感鈍化」和「現實感抽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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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描述案發過程,」 那位專家在電話裡的聲音疲憊而沉重,「就像在複述一個遊戲的通關流程。『砍下去』、『血噴出來』、『目標倒下』……他用的是極其程序化的、剝離了所有情感色彩的詞彙。提到受害者的痛苦、死亡,他的眼神沒有任何波動,彷彿在談論天氣。虛擬世界長期的暴力浸染,嚴重侵蝕了他對現實生命的基本敬畏和共情能力。他……活在一種自我構建的、以殺戮為成就的幻境裡。」

掛斷電話,我久久地坐在辦公室裡,窗外城市的霓虹開始閃爍。趙志偉描述的半夜螢幕反光下那張帶著冰冷笑意的臉,和心理專家口中那程序化描述殺戮的語調,在我腦中重疊、迴響。科技織就的華麗幻夢,在某個崩壞的節點,竟能孵化出如此純粹的、指向現實的惡意。這惡意並非源於激烈的仇恨,而是源於一種徹底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虛無。我鋪開稿紙,筆尖沉重地落下標題:《虛擬屠場與現實血軌——一個殺戮成癮者的誕生?》。墨跡在紙上洇開,像一滴凝固的黑血。


法庭的判決在沉重的社會壓力下,以罕見的速度落下。死刑。周文杰那張年輕卻毫無生氣的臉,出現在所有報紙的頭版和電視新聞的滾動條上,成為罪惡的冰冷符號。他始終沉默,眼神空洞,彷彿靈魂早已抽離,留下的只是一具等待最終處理的軀殼。民眾的憤怒如同沸騰的油鍋,要求「速審速決」的聲浪一浪高過一浪,網路上的聲討鋪天蓋地,要求用最快的速度抹去這個恐怖的污點。恐懼的餘波並未隨著判決而平息,反而在「首都捷運」的車廂裡沉澱下來,化作無所不在的緊張。乘客們警惕地掃視著身邊每一個陌生人,尤其是揹著大包、沉默的年輕男性。一個急煞車,一聲稍大的爭吵,甚至一個不經意的碰撞,都可能引發小範圍的騷動和驚叫。「捷運安全」成了最燙手的政治議題,媒體連篇累牘,民意代表的質詢一次比一次尖銳。

作為深度追蹤此案的記者,我被邀請參加了幾次由市政府、「首都捷運公司」和警政部門聯合召開的閉門諮詢會。巨大的橢圓形會議桌上氣氛凝重,煙霧繚繞(儘管室內禁煙標誌赫然在目)。主管交通的官員眉頭緊鎖,手指焦躁地敲打著桌面:「運量下降了百分之十五!民眾沒有安全感!我們必須在看得見的地方拿出行動!立刻!馬上!」

穿著筆挺警監制服的重案組組長李明峰(化名)嗓音沙啞,帶著熬夜的疲憊:「理解民眾的恐慌。但警力是有限的,我們不可能像撒芝麻一樣佈滿每節車廂、每個站台。需要更有效的策略,需要法律授權支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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爭論的焦點很快集中到《大眾運輸系統安全管理條例》(即現實中的《大眾捷運法》)的修訂上。現行的條例像一件不合身的舊衣服,對警方在捷運系統內的權限規定模糊不清,特別是常態化的武裝巡邏和臨檢權,缺乏明確法律依據。捷運公司代表擔憂過度武裝警力會引發乘客不適,影響商業形象;警方則堅持沒有足夠的授權和威懾力,安全就是空談。會議陷入僵局,空氣彷彿凝固了。我坐在角落,記錄著各方言辭的交鋒,看著那些疲憊而焦慮的面孔,忽然清晰地意識到,那四分鐘的血腥屠殺,正在深刻地、永久地重塑這座城市運轉的規則。安全,這曾經被視為理所當然的空氣,如今需要付出看得見的代價去購買——可能是金錢,可能是便利,也可能是某種無形的自由感。

最終,是公眾持續的恐懼和輿論壓力,成為打破僵局的巨鎚。修訂草案被火速提交立法機構。核心條款直指痛點:賦予警察在捷運車站及車廂內明確的、常態化的攜帶武器巡邏權;在特定情況下,有權對可疑人員及物品進行安全檢查。草案在立法機構以罕見的高票速審速決通過,效率之高,令人咋舌。法案生效那天,我特意起了個大早,來到板南線的忠孝復興站——那個曾經充滿午後慵懶氣息,如今卻刻滿創傷記憶的起點。

清晨七點,通勤高峰。人流依舊洶湧,但空氣中瀰漫著一種不同的緊繃感。站台明亮的燈光下,身著深藍色制服、佩戴醒目臂章、腰間武裝帶上掛著警棍和手槍的捷運警察,兩人一組,邁著標準而警惕的步伐,在月台上來回巡視。他們的目光銳利,像探照燈一樣掃視著密集的人群,不放過任何一個角落。廣播裡循環播放著修訂後的安全提示,語氣嚴肅:「……為維護旅客安全,警察將依法進行巡邏及必要之安全檢查,請旅客配合……」 聲音在巨大的地下空間裡迴盪,冰冷而權威。我舉起相機,鏡頭對準一組正穿過人流的巡邏警察。一位年輕母親下意識地將身邊的孩子往自己身後拉了拉,孩子仰頭看著警察腰間的手槍,眼神裡充滿了好奇,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畏縮。閃光燈亮起,定格下這個新常態的瞬間。安全感的代價,清晰地烙印在那些警惕的眼神、腰間的武器和孩子懵懂的目光裡。


2016年5月10日,深夜。槍決執行的消息,像一顆無聲的重磅炸彈,在死寂的夜裡被各大通訊社簡短地發布出來。沒有細節,沒有渲染,只有冰冷的事實:「周文杰,已於本日晚間伏法。」 窗外的城市依舊霓虹閃爍,車流如織,彷彿什麼都沒有發生。我坐在書桌前,電腦螢幕的光映在臉上,那份簡短的新聞稿在眼前跳動。沒有預想中的如釋重負,也沒有復仇的快意,只有一種沉重的、無邊無際的虛無感,像冰冷的潮水漫過胸口。

四年時光,兩千多個日夜。林曉薇經歷了無數次手術和痛苦的復健,終於活了下來,但右手留下了永久性的功能障礙,那本染血的《百年孤獨》被她鎖進了櫃子最深處,再未翻開。陳伯勳老伯的背脊更佝僂了,他兒子的那副碎裂的眼鏡,被他用一方乾淨的手帕包好,放在床頭櫃上,成了他每個夜晚無聲的對話對象。許家豪的名字永遠停留在了那家理想公司的待入職名單裡。李雅雯嘗試用左手重新拿起畫筆,線條卻總是帶著無法控制的顫抖和苦澀……還有那二十多個帶著或深或淺傷痕活下來的人,他們的生活軌道被永久地撞離了方向。

而周文杰,這個在虛擬屠場裡培養出殺人快感的年輕人,用兩把開山刀和四分鐘的瘋狂,為自己換來了兩顆終結的子彈。一個扭曲的靈魂熄滅了,留下滿地無法癒合的創傷和無解的質問。

第二天下午,我再次來到板南線。不是忠孝復興,而是另一個普通的通勤站。陽光透過巨大的玻璃穹頂灑下來,在地面投下明亮的光斑。站台上人來人往,步履匆匆。我靠在冰涼的廊柱上,目光掃過月台。深藍色的身影準時出現,巡邏的捷運警察步伐沉穩,銳利的目光掃視著候車的人群。他們的存在,像一道沉默的牆,隔開了日常與潛在的危險。廣播裡溫和地提醒著列車進站。不遠處,一個穿著校服的男孩,揹著鼓鼓囊囊的書包,正低頭專注地玩著手機遊戲,手指在螢幕上飛快滑動、點擊。螢幕的光映在他年輕的臉上,變幻不定。

列車進站,帶著一陣風。車門滑開,人群安靜而有序地湧入。我深吸了一口氣,混雜著地下空間特有的微涼氣息、人潮的體味和一絲若有若無的消毒水味道。然後,邁開腳步,匯入那流動的人群,走進了明亮而擁擠的車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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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廂門在身後緩緩合攏,將站台上巡邏警察的身影和那個沉浸在遊戲螢幕中的男孩,一同關在了外面。列車啟動,平穩地駛向黑暗的隧道。車廂輕微的搖晃中,我抓緊扶手。頭頂的燈光穩定地亮著,照亮每一張疲憊或平靜的臉。安全,如今有了具體的形態和重量。它被別在警察的腰帶上,寫在修訂的法律條文裡,也沉甸甸地壓在每個走進車廂的人的心頭。我們帶著傷痕,帶著警惕,也帶著一絲被制度強行賦予的、脆弱的安全感,繼續前行。在這鋼鐵的脈管裡,生者揹負著逝者的沉默,駛向無法預知的明天。隧道前方,只有無盡的黑暗,和車輪撞擊鐵軌發出的、單調而永恆的轟鳴。

後記:血軌盡頭的微光與長夜

這篇小說的每一個字,都像沾著消毒水的棉籤,擦拭著我記憶深處那道從未真正癒合的傷口。2014年5月21日,當我衝進龍山寺站,那股濃得化不開的血腥味,混合著恐懼與死亡的金屬氣息,至今仍潛伏在我的感官裡,在某些毫無預警的時刻猛然甦醒——或許是捷運車門關閉的警示音,或許是消毒水過於濃烈的氣味,甚至只是看到一本《百年孤獨》的深色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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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作,是將記憶的碎片重新拼湊的過程,卻也是一次次揭開痂皮的殘酷儀式。林曉薇那隻攥緊染血書本的手,陳伯勳老伯茫然尋找眼鏡的破碎眼神,還有月台地面上那些散落的、帶著主人體溫的個人物品……這些畫面從未模糊。將真實姓名化為「周文杰」、「林曉薇」、「陳伯勳」,並非為了疏離或淡化,而是試圖在尊重悲劇核心的同時,為這些承載著巨大傷痛的形象,構築一個更為凝練的文學空間。他們是無數真實苦難的縮影,是那個血色午後,被命運無情選中、命運從此改寫的眾生相。

周文杰,這個名字背後承載的,不僅僅是一個冷血兇手的符號。在虛擬與現實的灰色地帶沉淪,將活生生的人視作螢幕中可隨意屠戮的NPC——這種令人毛骨悚然的認知異化,是我在追蹤報導、訪談相關人員(如那位匿名心理專家與室友趙志偉)時,感受到最深的寒意。他的動機或許永遠成謎,但他所展現的那種徹底的「情感鈍化」與「現實抽離」,卻像一面扭曲的鏡子,映照出科技時代潛藏的、足以撕裂人性根基的巨大風險。當殺戮成為一種日常的感官刺激,當痛苦與死亡被簡化為螢幕上跳動的得分與特效,我們賴以維繫社會的道德羅盤,是否也在無聲無息中被侵蝕?寫下《虛擬屠場與現實血軌》這個標題時,筆尖的沉重感,遠超任何一篇報導。

而法庭的槍響,並未帶來預想中的解脫或正義的圓滿。它更像一個巨大的、冰冷的休止符,粗暴地截斷了一個扭曲的生命軌跡,卻無法抹平那四分鐘瘋狂所犁出的深淵。林曉薇鎖進櫃中的《百年孤獨》,陳伯勳老伯床頭那方手帕包裹的破碎眼鏡,李雅雯顫抖的左手線條……這些無聲的細節,是比死亡判決更為漫長、更為錐心的存在。死刑終結了一個個體,卻無法終結傷痛、無法解答根源性的疑問、更無法縫合社會因此撕裂的信任。

於是,我們看到了改變——以《大眾運輸系統安全管理條例》的快速修訂為標誌。腰間佩槍、目光銳利的捷運警察,成為月台上沉默的風景線;廣播裡反覆播放的嚴肅提示,是制度對恐懼的回應。這無疑增加了某種「看得見」的安全感,是社會在劇痛後本能的自我防衛。然而,當那位年輕母親下意識地將孩子拉向身後,當孩子懵懂又畏縮地看著警察腰間的武器,我清晰地感受到,一種無形的東西也被悄然置換了。我們用一部分習以為常的自由與鬆弛感,支付了這份安全的成本。這種權衡,是悲劇留給整個社會的、無法迴避的長期課題:如何在守護生命安全的同時,不讓恐懼和戒備成為生活的底色?如何在鋼筋水泥的脈管中,找回那份曾經理所當然的、屬於日常的安寧?

這篇小說,是對那個血色午後的紀念碑,由文字砌成。它銘刻著無辜者的苦難與逝去,記錄了一個扭曲靈魂的毀滅之路,也見證了一座城市與其制度在創痛中的應激與轉變。它無意提供簡單的答案或廉價的慰藉。悲劇的本質,往往在於其無解的沉重與持續的迴響。那個結尾——列車駛入黑暗的隧道,車輪撞擊鐵軌的轟鳴單調而永恆,車廂內燈光穩定卻映照著每一張帶著疲憊或警惕的臉龐——是我能想到最貼切的隱喻。我們帶著傷痕,帶著制度賦予的、或許脆弱的安全感,繼續前行。生者揹負著逝者的沉默,在血軌延伸的盡頭,面對著無盡的黑暗與不確定的未來。

安全與自由的界碑,在2014年5月21日之後,被永久地挪動了位置。而我們所有人,都將在這條被重新劃定的邊界上,繼續尋找微光,並與長夜共存。

張介安

寫於案發十週年之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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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rime Darkroom》是張介安的小說解剖室 在這裡,台灣歷史不是教科書,而是層層剝離的傷口與未解的案發現場。 每一則改編小說都是從報導縫隙中滲出的暗影,在解剖台與放大鏡下逐步顯影。 你可能會懷疑這些故事是真的——那正是恐怖的開始。 如果你喜歡帶著歷史餘溫的懸疑感、帶著冷光的小說筆觸, 歡迎進入暗房,打開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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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 告訴我啊,為什麼不能殺人阿?!」 主角久能整不小心被捲入巴士劫持中,此時此刻,綁匪拿著刀,瘋狂的嘶吼,希望人質們能給他一個答案。 「這是理所當然的!」退休的上班族大叔說。 「己所不欲,勿施於人。」這是記者小姐的看法。 「留下來的家人會悲傷。」研究生-翔的看法非常有道理,但綁匪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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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 告訴我啊,為什麼不能殺人阿?!」 主角久能整不小心被捲入巴士劫持中,此時此刻,綁匪拿著刀,瘋狂的嘶吼,希望人質們能給他一個答案。 「這是理所當然的!」退休的上班族大叔說。 「己所不欲,勿施於人。」這是記者小姐的看法。 「留下來的家人會悲傷。」研究生-翔的看法非常有道理,但綁匪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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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5月21日,臺中捷運涉案男子於上午11時3分從水安宮捷運站上車後,不明原因持刀攻擊其他乘客,現場民眾見狀合力壓制持刀男子。是繼十年前「鄭捷」案後的第二件捷運無差別攻擊事件。身為現職警員,如果單警遇到持刀攻擊,又會怎麼應對? 今天看到「中捷英雄」頒獎的新聞,對這些英勇制服嫌犯的民眾,打從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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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5月21日,臺中捷運涉案男子於上午11時3分從水安宮捷運站上車後,不明原因持刀攻擊其他乘客,現場民眾見狀合力壓制持刀男子。是繼十年前「鄭捷」案後的第二件捷運無差別攻擊事件。身為現職警員,如果單警遇到持刀攻擊,又會怎麼應對? 今天看到「中捷英雄」頒獎的新聞,對這些英勇制服嫌犯的民眾,打從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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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21日)上午11點,台中捷運綠線發生男子持刀傷人事件。列車被迫停站,文心崇德至文心櫻花站單線雙向運轉。三人受傷,警方查獲三把刀,並封鎖捷運市政府站,調查嫌犯動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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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21日)上午11點,台中捷運綠線發生男子持刀傷人事件。列車被迫停站,文心崇德至文心櫻花站單線雙向運轉。三人受傷,警方查獲三把刀,並封鎖捷運市政府站,調查嫌犯動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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