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湧:血色19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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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編自1997年真實刑案

我是張介安,那個在柳曉晨斷指上印下頭條的記者。

當陳永義消失在圍捕的煙塵中,我以為噩夢暫歇。

直到北投區飄來消毒水也蓋不住的血腥味——

方振宇診所一家三口被滅門,最小的受害者才十七歲。

而我的線人正興奮地低語:「永義哥幹的!他瘋了!」

我攥著話筒,聽見自己問:「地點……能拍照嗎?」

那一刻我知道:

我筆下的每個字,都成了兇手逃亡的路標。


陳永義在龍潭衝破警方封鎖的藍色轎車尾燈,像兩顆獰笑的鬼眼,消失在電視直播畫面裡。編輯室裡爆發出粗鄙的咒罵,總編老吳把茶杯狠狠摜在地上:「廢物!全是廢物!」 他赤紅的眼轉向我,像要吃人:「張介安!給我挖!挖出那三個畜生的屎尿屁!讀者要看他們怎麼把警察當猴耍!越詳細越好!越他媽刺激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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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喉嚨發乾。柳曉晨腫脹變形的屍體,柳冰清空洞絕望的眼神,還在我眼前晃動。但老吳的咆哮和「獨家」、「獎金」的誘惑,像兩股無形的力量撕扯著我。我坐回電腦前,手指僵硬地敲擊鍵盤。報導的標題在屏幕上閃爍:《三狼闖關!無能警隊再蒙羞!》。我刻意渲染了綁匪的囂張(「如入無人之境」)、警方的狼狽(「攔截形同虛設」),甚至「合理推測」了他們的逃亡路線和可能的藏匿方式。敲下發送鍵時,胃裡一陣翻攪。我告訴自己:這是新聞,是公眾需要知道的真相。 但心底有個微弱的聲音在問:這真的是真相的全部嗎?還是我們需要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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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報導如同投入油鍋的水滴。全民的憤怒被徹底引爆,演變成「五一二圍堵官邸」的滔天巨浪。我站在官邸外沸騰的人潮中,聽著震耳欲聾的「警察廢物!交出兇手!」,看著石塊砸向警察的盾牌,感受著腳下大地的震動。那一刻,巨大的荒誕感攫住了我。這席捲一切的怒火,有一部分,不正是我親手澆灌出來的嗎? 我鏡頭下的混亂,在老吳眼裡是絕佳的收視率保證,直播信號被反覆切換到我拍攝的最激烈衝突畫面上。

林建明和高國忠在台北市郊那間瀰漫廉價中藥味的公寓裡被打成篩子和切腹自盡的消息傳來時,編輯室竟有瞬間的寂靜,隨即是壓抑的、怪異的興奮。惡魔死了兩個,剩下的那個,陳永義,成了唯一的焦點,也成了更大的「新聞富礦」。他的兇名,因同夥的死,被媒體渲染得更加猙獰恐怖。

然而,真正的恐怖,才剛剛開始。林、高死後,陳永義如同徹底掙脫了最後一絲人性枷鎖的兇獸,一頭扎進了更深的黑暗。關於他的零星消息,開始像帶著毒刺的藤蔓,從警方的非正式渠道和某些地下線人的口中,悄悄蔓延開來。

「安哥,」 電話那頭是「老鼠強」,一個混跡底層、消息靈通但眼神永遠閃爍不定的傢伙,他的聲音帶著一種病態的興奮,壓得極低,「永義哥……真他媽是個人物!林仔和高仔沒了,他一個人……更猛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猛?什麼意思?他又幹什麼了?」

「嘿,」 老鼠強發出猥瑣的低笑,「你說呢?一個被全島通緝、知道自己死定了的壯漢,兜裡揣著槍……他能幹什麼?找樂子唄!」 他含糊地吐出幾個地點:深坑偏僻的工寮、新店山區廢棄的別墅、淡水河邊無人的貨櫃屋……「聽說……好幾個了,都是落單的女人,年輕的……他完事了還搶錢,說這叫……收利息!」 老鼠強的描述帶著下流的細節,像毒液一樣灌進我的耳朵。

我握著話筒的手心全是冷汗。陳永義在逃亡途中犯下的性侵案!這些消息被警方嚴格封鎖,怕引起更大的恐慌。但老鼠強的話,像一把冰冷的鑰匙,打開了我最恐懼的猜想。柳曉晨在廢棄工寮裡的遭遇,正在被複製! 那些無名無姓的受害者,她們的恐懼和屈辱,被淹沒在追捕「頭號要犯」的喧囂裡。

「有……有具體的嗎?受害者信息?地點準確嗎?」 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在問,乾澀得像是砂紙摩擦。職業的本能,或者說,是挖掘「猛料」的貪婪,竟然在這一刻壓過了噁心和恐懼。

老鼠強支吾著:「具體的不清楚……永義哥神出鬼沒的。不過……」 他頓了頓,聲音更低了,「道上有人說,他好像對『修理門面』的地方特別有興趣……你懂的,整容診所啥的?可能想改頭換面?」

這模糊的信息像一粒不祥的種子,埋進了我的心裡。我敷衍了老鼠強幾句,承諾「有好處少不了他的」,匆匆掛了電話。坐在椅子上,我久久無法平靜。我知道,只要把這些「線索」稍微加工一下,暗示陳永義可能針對特定場所(比如診所)或特定人群(比如年輕女性),再配上他猙獰的模擬畫像,絕對又是一個引爆全島的頭條。老吳會狂喜。讀者會瘋狂。但我寫嗎?寫出來,會不會變成給那個惡魔的「行動指南」?會不會讓更多無辜者陷入恐慌甚至危險?

我最終沒有寫。一種遲來的、微弱的良知勒住了我的筆。我安慰自己:沒有確鑿證據,警方又封鎖消息,報導出去風險太大。然而,這種「克制」並未帶來絲毫輕鬆,反而讓我陷入更深的自我厭惡——我到底是出於謹慎,還是懦弱?

幾天後,一個陰沉的下午,警局線人老王的電話直接打到了我的座機上,他的聲音失去了往日的油滑,帶著一種罕見的、壓抑不住的顫抖和……一絲詭異的興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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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哥!出……出大事了!北投!石牌路!方振宇整形外科!快!帶上傢伙!滅門!一家三口!全完了!

「滅門?!」 我腦子「嗡」的一聲,「誰幹的?!」

「還能是誰?!」 老王的聲音陡然拔高,又猛地壓低,「操!陳永義!絕對是那個瘋子!現場……他媽的就是屠宰場!血都流到走廊了!老的小的……都沒放過!」 他急促地喘息著,「消息絕對獨家!上頭現在焦頭爛額,正拼命捂!你動作快!搶現場!拍照!拍下來就是核彈!」

滅門!一家三口!陳永義!這幾個詞組合在一起,像一記重錘砸在我的太陽穴上。我抓起相機包衝出門,跳上採訪車,對司機吼:「北投!石牌路!最快速度!」

車窗外景物飛掠,我的心跳得像要炸開。方振宇……一個頗有名氣的整形醫師。一家三口……他的妻子,方太太,好像也是個護士?還有……一個女兒?老鼠強那句「對整容診所有興趣」的話,鬼魅般在我耳邊迴響。寒意從脊椎骨縫裡滋滋地往外冒。

遠遠看到石牌路那棟灰白色的小樓時,我就知道老王沒有誇張。警車、救護車、鑑識科的車把狹窄的街道堵得水洩不通。刺眼的警燈旋轉著,把周圍居民驚恐不安的臉映得忽明忽暗。一股濃烈的、混合著血腥味和漂白水的怪味,順著風鑽進車窗,令人作嘔。

警戒線拉得很遠,記者們被攔在外面,焦急地伸著脖子。我亮出記者證,憑著老王的關係和《時報晨刊》的金字招牌,被一個相熟的警官放進了內圈,但依然無法靠近診所大門。大門敞開著,裡面黑洞洞的,像一張擇人而噬的巨口。鑑識人員穿著白袍、戴著口罩和手套,神情凝重地進進出出。每一次門開合,那股甜膩又刺鼻的血腥味就濃烈一分。

我看到幾個穿著白袍的鑑識科人員走出來,在牆角摘下口罩透氣,臉色都很難看。我湊過去。其中一個年輕科員擺擺手,聲音沙啞:「張記……別問了,太慘了……」 他眼神裡還殘留著恐懼。

「聽說……一家三口?」 我低聲問。

年輕科員沉重地點點頭,看了一眼黑洞洞的門內,聲音壓得更低:「方醫生……在診療室,頭上……好幾個洞。方太太在裡面的房間……身上……唉。最慘的是方小姐……才十七歲啊!在……在另一個小房間……被……」 他哽住了,說不下去,只是痛苦地搖頭。

十七歲!又是十七歲!柳曉晨死去時的年紀!我的胃一陣痙攣,幾乎要當場嘔吐出來。方小姐……她做錯了什麼?

「畜牲……」 旁邊一個老法醫狠狠啐了一口,眼圈發紅,「簡直不是人!連方太太肚子裡三個月的胎兒都不放過!」 他後面半句幾乎是含在喉嚨裡。

我渾身一僵,像被電流擊中。胎兒?!方太太……她懷孕了?!陳永義……他連未出世的生命都……我再也忍不住,猛地轉身衝到旁邊的綠化帶,扶著樹劇烈地乾嘔起來,膽汁的苦味灼燒著喉嚨。眼前全是柳曉晨腫脹的屍體,和此刻想像中方家三口倒在血泊中的景象,重疊、扭曲。

就在我彎腰嘔吐的時候,手機響了。是老鼠強。我顫抖著按下接聽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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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哥!」 老鼠強的聲音亢奮得變了調,「看到新聞車了!是不是方振宇那裡?我就說!我就說永義哥對診所有興趣吧! 牛逼!太他媽牛逼了!一家夥全端了!」 他的語氣裡沒有恐懼,只有一種近乎崇拜的病態狂熱,「聽說幹得特別利索!不愧是永義哥!亡命天涯,快意恩仇!道上兄弟都服了!」

「服……服了?」 我對著話筒,聲音嘶啞得像破鑼,帶著無法抑制的顫抖和憤怒,「一家三口!還有個沒出生的孩子!這叫快意恩仇?!這他媽是畜生!」

電話那頭愣了一下,老鼠強似乎被我的反應驚到了,隨即嗤笑一聲:「安哥,你第一天跑社會啊?成王敗寇,狠的才是爺!現在全島誰不知道永義哥的大名?對了安哥,現場啥樣?能搞到照片不? 尤其是那個小妞的……肯定勁爆!價錢好說!」

「搞你媽的照片!」 我對著話筒失控地咆哮起來,引來旁邊警察的側目。我猛地掐斷電話,身體因憤怒和後怕而劇烈顫抖。老鼠強那聲「能搞到照片不?」,和我自己心底曾經一閃而過的、挖掘「猛料」的衝動,在此刻形成了最惡毒的互文。我是記者張介安,我和老鼠強,在嗜血這一點上,本質上有什麼區別? 我們都在貪婪地吮吸著這人間慘劇的血漿!他崇拜陳永義的「狠」,而我,在某種程度上,不也是靠消費這種「狠」來博取眼球和名利嗎?

我抬起頭,看向那扇黑洞洞的診所大門。血腥味更加濃郁了。我知道,就在那扇門後,躺著三個(或許是四個)無辜的亡魂,他們的血,浸透了地板,也浸透了我這身所謂的「無冕之王」的虛偽外衣。陳永義是揮刀的屠夫,而我,還有我的同行們,那些爭相報導、渲染細節、挖掘「獨家」的媒體,我們是什麼?我們是把受害者的血精心包裝,端上公眾餐桌的幫廚。柳曉晨案如是,方振宇滅門案,更甚。

陳永義依舊在逃。他的恐怖統治還在繼續。新的性侵案消息如同跗骨之蛆,時不時從隱秘的角落傳來,在警方內部和地下渠道流傳,卻極少能突破封鎖見諸報端。整個島嶼籠罩在一種詭異的氛圍裡:官方極力淡化恐慌,媒體在禁令和公眾知情權的夾縫中艱難喘息,而民眾則在私下裡傳遞著越來越離譜的恐怖傳言,人人自危。

我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精神泥沼。一方面,追蹤報導陳永義是我的工作,巨大的職業慣性推著我向前。每一次接到可能與他行蹤有關的模糊線報,我的心都會提到嗓子眼,既恐懼又有一種病態的期待——期待這個惡魔的終結,也或許……期待又一個「獨家」?另一方面,方家診所那濃得化不開的血腥味和老鼠強那聲「能拍照嗎」,像夢魘一樣日夜糾纏著我。我開始失眠,大把掉頭髮,對著電腦屏幕常常半天打不出一個字。老吳對我的狀態極度不滿,罵我「蔫了」、「慫了」、「被嚇破膽了」。

「張介安!你他媽給我醒醒!」 老吳把一份競爭對手的報紙摔在我桌上,頭版是陳永義最新的模擬畫像,旁邊聳人聽聞地寫著「午夜淫魔!下一個目標是誰?」。「看看人家!再看看你!柳曉晨案你搶頭條的勁頭呢?被狗吃了?!現在全島都在怕!讀者要知道那畜生在哪兒!想什麼!可能幹什麼!這是我們的責任!你懂不懂?!」

責任?我盯著老吳因激動而扭曲的臉,突然感到一陣荒謬的悲涼。我們的「責任」,到底是在記錄真相,還是在製造更大的恐慌和混亂?

轉折發生在一個悶熱得令人窒息的深秋午夜。急促的電話鈴聲把我從淺眠中驚醒。是警局值班的熟人,聲音緊繃得像拉滿的弓弦:「介安!出大事了!陳永義!他……他挾持了人質!」

我瞬間清醒:「挾持?在哪兒?多少人?」

「南非武官官邸!卓茂德武官一家!全在裡面!那瘋子有槍!點名要見記者!要直播!要跟政府談判!」 同事的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驚駭,「現場全封鎖了!談判專家正在喊話!你快來!但別亂闖!可能要你這種大記者的牌子!」

我抓起衣服和相機包就衝了出去。南非武官官邸!外交事件!陳永義瘋了!他這是要拉著所有人一起下地獄!

趕到現場時,官邸外圍的景象比我經歷過的「五一二圍城」更加詭異和緊張。刺眼的探照燈將那座殖民風格的白色建築照得如同舞台佈景,纖毫畢現。全副武裝的特警像雕塑般潛伏在掩體後,狙擊槍的紅點如同鬼魅之眼,在官邸的窗戶上無聲游移。數量龐大的媒體車被攔在更外圍,長槍短炮對準官邸,空氣中瀰漫著電流般的興奮與恐懼。擴音器裡,談判專家嘶啞的聲音反覆迴盪:「陳永義!釋放人質!放下武器!這是你唯一的出路!不要傷害無辜的人!」

我亮出記者證,被一個高級警官帶到更靠近前沿的指揮車附近。氣氛凝重得能擰出水。就在這時,指揮車裡的一個內部通訊器突然傳出一個帶著哭腔、極度驚恐的女聲,說的是英語,但翻譯官急促的同步傳譯讓我瞬間如墜冰窟:

「上帝啊!求求你們救救我們!他(陳永義)……他喝了很多酒……他……他把我綁在椅子上……他拿著槍對著卓太太……他說……他說要找個女人『放鬆』一下……他說反正活不成了……求求你們!快做點什麼!他……他好像往卓太太那邊去了……不!不要!求求你!啊——!」

聲音戛然而止,只剩下電流的嘶嘶聲和一片死寂。指揮車內,所有警官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如紙。性侵!就在此時此刻!在全世界媒體的鏡頭和無數槍口的瞄準下,陳永義這個惡魔,正在官邸內對無辜的人質實施暴行!一股冰冷的絕望攫住了在場的每一個人。強攻?人質隨時會死!妥協?向惡魔低頭?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那麼漫長。指揮車內的空氣凝固了。突然,負責監聽官邸內固定電話的技術員猛地抬頭,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激動:「通了!卓武官家的座機通了!陳永義接的!他說……他說要跟一個人通話!」

「誰?」 指揮官急問。

技術員報出了一個名字。指揮官愣了一下,目光銳利地掃視四周,最終定格在我身上。他拿起另一個內部電話,快速說了幾句,然後對我招招手:「張記者!快!跟我來!需要你幫忙!」

我懵懵懂懂地跟著他跑到一個臨時架設的通訊點。那裡已經連接好了一部電話,旁邊站著一位面色憔悴、眼神卻異常堅定的女性——是柳冰清!她什麼時候來的?誰通知她的?她看著我,眼神複雜難言,沒有恨,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悲涼和……一種決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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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揮官把話筒遞給柳冰清,聲音沉重:「柳女士,拜託了。只有您,或許能……喚醒他一點點人性。讓他知道,他也有孩子……」 他指了指旁邊一個監聽耳機,示意我戴上。

柳冰清顫抖著接過話筒,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那一口氣,彷彿吸盡了餘生所有的力氣。她對著話筒,開口了。聲音嘶啞、破碎、不成調,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血肉模糊的傷口裡硬生生摳出來的:

「……陳永義……」 她叫出了惡魔的名字,沒有用敬語,也沒有咒罵,只是平鋪直敘,卻帶著千鈞的重量,「……我女兒……柳曉晨……死了……被你們殺了……」

耳機裡,傳來陳永義粗重而紊亂的喘息聲。

「……你看到了……報紙……我女兒的手指……」 柳冰清的聲音抖得厲害,卻異常清晰,「……你們殺了她……她才十七歲……像花一樣……」

喘息聲更加急促。

「……現在……你抓了別人……卓武官的孩子……他們……也才那麼小……」 柳冰清的聲音裡帶上了無法抑制的哭腔,不是哀求,是血淚的控訴,「……你也有孩子……對嗎?……你……你想想他們……想想他們以後……怎麼做人?……」

長時間的沉默。耳機裡,只有陳永義越來越響、越來越混亂的喘息聲,像破舊的風箱。忽然,那喘息聲變了調,夾雜進一種壓抑的、從喉嚨深處擠出來的、如同受傷野獸般的嗚咽。那嗚咽聲越來越大,越來越失控,最終變成了嚎啕大哭!一個冷血惡魔的嚎啕大哭!哭聲裡充滿了瘋狂、絕望、疲憊,或許……還有一絲被柳冰清血淚之言刺中的、對自身罪孽滔天的恐懼?

「放……放了他們……」 柳冰清用盡最後一絲力氣,聲音輕得像嘆息,「……求求你……給自己……也給孩子們……留一點點……做人的……臉……」

電話那頭,只有持續不斷的、崩潰般的嚎哭。

凌晨時分,當第一縷慘白的晨曦掙扎著刺破厚重的雲層,官邸那扇象徵著外交尊嚴與此刻人間地獄的沉重雕花木門,在無數雙幾乎要瞪裂的眼睛注視下,在無數鏡頭瘋狂的閃爍中,「吱呀」一聲,緩緩打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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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永義高舉著雙手,一步一步走了出來。他臉上糊滿了淚水、鼻涕和汗水,在刺眼的探照燈光下閃著污濁的光。眼神空洞得像兩個被掏空的窟窿,腳步虛浮,像個夢遊的木偶。沒有反抗,沒有叫囂,只有徹底的、被抽空了一切的虛脫。他被如狼似虎的特警瞬間撲倒,死死按在地上,冰冷的手銬鎖住了那雙沾滿無數無辜者鮮血的手。

一場震動國際的瘋狂劫持,以如此荒誕而悲涼的方式落幕。我站在警戒線內,離他只有十幾米。他經過我身邊被拖向警車時,那雙空洞的眼睛似乎無意識地掃過我胸前掛著的《時報晨刊》記者證。那眼神裡沒有任何內容,卻讓我如遭雷擊,渾身冰冷。他認識我的名字嗎?他看過我寫的那些渲染他「兇悍」、追蹤他「傳奇」逃亡的報導嗎? 我按下快門,拍下他被拖走的狼狽瞬間,手指僵硬得沒有一絲感覺。

陳永義的審判是走過場的喧囂。死刑。定讞。

槍決的日子定在一年多後一個同樣悶熱的秋日。我沒有去申請刑場採訪。我無法面對那顆終結的子彈。行刑時間公佈的當天,我鬼使神差地開車來到了北投石牌路。方振宇診所早已易主,改成了普通的住家,嶄新的招牌覆蓋了舊日的痕跡。只有空氣中,彷彿還殘留著一絲若有若無、被歲月稀釋卻無法徹底消散的……消毒水與血腥混合的氣息。

我坐在車裡,靜靜地看著那扇曾經黑洞洞的大門。牆上的時鐘,無聲地指向那個預定的時刻。

「砰!」

一聲沉悶的、想像中的槍響,在我腦中轟然炸開。聲音不大,卻震得我靈魂都在顫抖。這聲音,和我按下印刷機按鈕,讓印有柳曉晨斷指模擬圖的報紙流向全島時,機器發出的轟鳴;和我聽到方家滅門慘案後,老鼠強在電話裡亢奮地問「能拍照嗎」時,自己心臟狂跳的聲音;何其相似。 都是終結,都冰冷刺骨,都帶著洗刷不掉的、同謀般的血腥味。

我發動車子,逃離了那條街。收音機裡,新聞主播正用毫無波瀾的語調播報:「……惡貫滿盈之兇犯陳永義,已於今日上午伏法……」

我關掉了收音機。車窗外,南島市的天空依舊灰濛濛的。柳曉晨案和隨後陳永義瘋狂犯罪所撕開的巨大傷口,在法律條文修訂(《刑事訴訟法》強化被害人保護)和警政系統改革的喧囂中,似乎正在被強行縫合。

但有些東西,永遠縫不上了。山坡上,柳曉晨墓碑照片裡清澈的笑容。北投區石牌路那棟小樓裡,永遠消失的方振宇一家(或許是四口)。還有那些在黑暗中無聲哭泣的無名受害者。

而我,記者張介安,依舊在跑社會新聞。只是我的抽屜深處,永遠鎖著兩張未能刊發的照片:一張是方振宇診所大門黑洞洞的特寫;另一張,是陳永義被拖走時,那雙掃過我記者證的空洞眼睛。那是我靈魂暗房裡,永遠無法顯影、卻每時每刻都在噬咬我的底片。

天亮了嗎?惡魔死了,法律改了,警察裝備更新了。

但我知道,那場始於1997年夏天的暗湧,從未真正平息。它流淌在我筆尖的每一次猶豫裡,流淌在城市華燈初上時,每一個女性獨行者的恐懼眼神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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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永不褪色的血色

讀罷《暗湧:血色1997》,指尖彷彿仍殘留著消毒水與血腥混合的刺鼻氣味,耳邊迴盪著印刷機的轟鳴、老鼠強亢奮的低語,以及那聲最終只存在於想像中的、沉悶的槍響。張介安的文字,不僅僅是對一樁駭人罪案的記錄,更是一把鋒利的手術刀,剖開了那個瘋狂年代的表皮,直探社會肌理深處的膿瘡與暗湧。

這是一場始於柳曉晨斷指、終於陳永義伏法的漫長噩夢。然而,惡魔的繩之以法,真能為這場血色風暴畫下句點嗎?張介安以其記者之眼、更以其深陷泥沼的當事人之心,告訴我們:不。那些被撕裂的生命——柳曉晨花季的凋零、方家三口(甚或四口)的慘絕人寰、無數隱沒在黑暗中的無名受害者——他們的鮮血早已滲入這片土地,成為無法抹除的印記。

張介安的懺悔與掙扎,是這篇敘事最沉痛的內核。他敏銳地戳破了媒體在「公眾知情權」與「獵奇煽動」之間的危險平衡。當標題成為惡魔逃亡的路標,當「獨家」與「刺激」凌駕於對受害者最基本的尊重與對社會秩序的潛在破壞時,記者手中的筆,是否也成了無形的兇器?他與老鼠強那令人作嘔的對話,赤裸裸地揭示了社會集體潛意識中對暴力的病態窺探與某種扭曲的「崇拜」。媒體的狂歡與底層的嗜血,在某個陰暗的角落,竟形成了詭異的共謀。

柳冰清在北非武官官邸事件中的泣血呼籲,是整篇黑暗中唯一刺破絕望的微光。一個母親對另一個(理論上存在的)父親的呼喚,對「做人臉面」的卑微乞求,竟奇蹟般地觸動了惡魔心中或許僅存的一絲與「人性」相關的連結。這短暫而荒誕的轉折,充滿悲憫,卻更顯蒼涼——人性之善,竟需在最深重的罪惡邊緣,以如此慘烈的方式被喚醒,且終究無法救贖那早已沉淪的靈魂。

陳永義空洞的眼神,是對張介安、對整個社會最無聲卻最尖銳的拷問。那眼神掃過記者證的瞬間,是整篇敘事最令人毛骨悚然的點睛之筆。他認得那名字嗎?他是否正是從那些渲染其「傳奇」的報導中汲取了繼續作惡的瘋狂養分?這無解的疑問,成為張介安記者生涯中永遠無法卸下的十字架。他鎖在抽屜深處的兩張照片——黑洞洞的診所大門與空洞的罪人之眼——正是他靈魂暗房中永不顯影、卻永恆噬咬的罪證底片。

所謂「暗湧」,是1997年夏天那場具體而微的血色風暴,更是人性深處從未止息的黑暗潛流。法律的子彈可以終結一個陳永義,警政的革新可以強化體制的盔甲,但媒體如何自持?公眾的獵奇心如何節制?潛伏在社會陰影中的暴力因子如何消弭?那些在華燈初上時,縈繞於獨行者心頭的恐懼陰影,又如何才能真正驅散?

張介安的疑問:「這真的是真相的全部嗎?還是我們需要的『真相』?」以及「我們的『責任』,到底是在記錄真相,還是在製造更大的恐慌和混亂?」 這些問題,穿透了1997年的時空,直指當下每一個資訊爆炸、情緒先行的時代。它提醒我們,每一次對暴力的過度渲染與消費,每一次對惡行的獵奇式追逐,都可能在不經意間,成為下一場暗湧的推手。

《暗湧:血色1997》不僅僅是對一頁殘酷歷史的鉤沉,更是一聲沉重而持續的警鐘。它告訴我們,有些傷口,縱使表面縫合,內裡的潰爛與疼痛,以及那浸透靈魂的血色,將永不褪色。天亮之後,暗湧仍在。我們唯有時刻保持警醒,對真相懷抱敬畏,對苦難心存悲憫,對手中可能無形傷人的「筆」(或任何形式的發聲管道)懷抱最大的謹慎與良知,才可能避免在無意間,成為下一個悲劇的同謀者。

那場始於1997年夏天的暗湧,從未真正平息。它流淌在我們的記憶深處,拷問著每一個旁觀者與參與者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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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案暗房 Crime Darkro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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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rime Darkroom》是張介安的小說解剖室 在這裡,台灣歷史不是教科書,而是層層剝離的傷口與未解的案發現場。 每一則改編小說都是從報導縫隙中滲出的暗影,在解剖台與放大鏡下逐步顯影。 你可能會懷疑這些故事是真的——那正是恐怖的開始。 如果你喜歡帶著歷史餘溫的懸疑感、帶著冷光的小說筆觸, 歡迎進入暗房,打開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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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8/09
改編自1973年真實刑案 運河會吞東西。這是臺南老輩人從小嚇唬孩子的俚語,我蹲在濕滑的石砌駁岸上,鹹腥的風裹著水氣和若有似無的腐敗氣味鑽進鼻腔,眼前渾濁的墨綠色水波正有一下沒一下地舔舐著那具被草草覆蓋的白布。白布邊緣,一隻失去血色的腳踝無力地探出來,腳趾甲上殘存著一點廉價豔紅的蔻丹,像垂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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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路板上閃爍不停的光影投射在他倆的身上,但光影陰沉,令他們在彼此眼中都變得忽明忽滅。 不遠處還不時傳來擾亂人心的雜音,讓這裡彷彿成了一座即將引爆、過不了多久便會慘遭廢棄的死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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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騙子!」一道嘶啞的吶喊打斷了倪莉的話語。 (【警告】此篇作品為限制級作品,有謀殺、自殺、家暴、性侵等血腥劇情。是本人嘗試以「小說」此一體裁完成的「B級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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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洛羽說......阿茂給了藍克......什麼東西?倪莉瞄向自己的行李,想起了那封信。莫非真有什麼?不,不會的。不會的! 【警告】此篇作品為限制級作品,有謀殺、自殺、家暴、性侵等血腥劇情。是本人嘗試以「小說」此一體裁完成的「B級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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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莉一驚,還沒來得及反應,阿茂的頭顱猛然飛來,張開大嘴咬住了她的耳朵。 【警告】此篇作品為限制級作品,有謀殺、自殺、家暴、性侵等血腥劇情。是本人嘗試以「小說」此一體裁完成的「B級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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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越過椅背,凝視著她,右手還握著刀。倪莉尖叫了起來。 【警告】此篇作品為限制級作品,有謀殺、自殺、家暴、性侵等血腥劇情。是本人嘗試以「小說」此一體裁完成的「B級片」。(大灑血漿。血腥!敬請留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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